阳光从窗子照射进来,洒满整个小屋。“雅室何需大”,说的好象就是这间小屋,因为它只有八平方米。一个书橱、一张琴桌兼写字台、一张单人床。墙上挂着三张古琴,它们均为明代出生,一名惊涛、一名沧海龙吟、一名迦陵。沙发里坐着一位老者,那就是我的古琴老师——张子谦。
1987年老师由沪来津,在长子家颐享天年。儿子早年毕业于圣约翰大学,退休前是天津一中学的英文教师,儿媳是辅仁大学的第一代女学生,丹青妙手。四代同堂,其乐融融。然而,先生一辈子都在弹琴、教琴,桃李满天下的老师不能没有了学生;做为琴人更不能少了知音。真是天赐良机,恰在此时,我院聘请先生为名誉教授,并为笔者举办了隆重的拜师仪式,著名书法家龚望先生题词:太古遗音,今有传人。就这样,我成为了他的学生、知音,我们结下了忘年之交。
从此以后,我最常去的一个地方,就是先生的小屋。在这里,我领略了正宗的广陵琴韵(古琴音乐是中国传统音乐的代表,其流传历史久远,流传地域广泛,因而形成了众多的流派,如我们常提到的蜀派、九嶷派、吴派、广陵派等,张老就是广陵派最杰出的代表)。《龙翔操》、《平沙落雁》、《梅花三弄》这三首著名的广陵派曲操我便是从这里学得。接着又学习了《渔歌》、《樵歌》、《天风环佩》、《梨云春思》、《春光好》等琴曲。在这间小屋里,先生教我读了《自远堂琴谱》、《蕉庵琴谱》、《五知斋琴谱》等,那都是明、清时的线装古谱,书的颜色记录了它的百年沧桑。 张老常对我说:“我在理论方面不行,如果早些时候跟查阜西、管平湖学习就好了”(管平湖、查阜西也是著名琴家,七十年代去世)。其实这是他的自谦。无论从张老发表的论文中,还是从他打谱、整理的《长清》、《秋鸿》、《楚歌》等等20余琴曲中,无论是听张老的演奏,还是和他交谈,都足见他的琴学理论研究之深,艺术修养之深。 早在一九三六年,张老和查阜西(著名琴家、原中国音乐家协会副主席)等人在苏州、上海创立“今虞琴社”。一九五六年被上海民族乐团聘任,成为我国第一位专业古琴演奏家,并为上海音乐学院兼职教师。他还曾撰写《广陵派的沿革和特点》、《广陵派琴学的过去及将来》、《论古琴打谱》等论文。解放后,他与沈草农编著出版了我国第一本古琴教科书《古琴初阶》。 年愈九十的张老仍思想敏捷,记忆非凡,难怪他84岁时还应邀在第十届上海之春演出,并出版古琴独奏专集。平日里,除了弹琴,他的最大嗜好便是读书、作诗、填词。他在《偶成》一诗中写到:“三绝诗书画,十全茶酒烟,人生皆有好,我亦乐怡然。”说也奇怪,被现代医学认为是健康两大天敌的烟与酒,一直伴随着张老。他幽默地说:“六十多岁的时候,我曾有戒烟的打算,但又一想,反正也抽不了多少年了,由它去吧。谁曾想,这一抽又是三十多年。”在张老的小屋内,你会不自觉地被他那乐观、豁达的情绪所感染。他的音乐亦同样质朴自然,潇洒飘逸。《龙翔操》是一首著名的古琴曲,音乐跌宕起伏,变化多端。张老以善弹此曲而著称,早在三十年代便有“张龙翔”的美誉。他在《听弹〈龙翔操〉》诗中写道:“抚弦动操间,龙翔去无迹。仿佛有余音,萦回在天际。”先生的书谱多数存放在上海,可手不释卷是先生多年的习惯,他的读书速度又极快,身边的书很快就全读完了。我便经常从家里带书给他看,每次他都是打一张借条,还书时再把借条收回。《浮生六记》、《老残游记》、《镜花缘》、《阅微草堂笔记》、《桃花扇》、《长生殿》、《红楼梦》等等,就这样,家里能够找得到的古书,一部部地送去先生的小屋。 1990年3月我举办了古琴独奏音乐会,当时是想将一个时期以来向张老学习的曲目做一次汇报,不料张老提出不要光演奏广陵派的曲目,还要选择以前向李祥霆老师、许健老师、陈重老师学习的曲目。题材要广泛,要多考虑观众,并且还特意写信给上海民族乐团歌唱家沈得浩老师,请她寄来琴歌《春光好》的乐谱,教我学唱。他还亲临音乐会为学生助兴,并写诗赠我:“操缦冷冷岂易逢,纤纤十指十分工。两年作业半年毕,小曲精研大曲通。着意潇湘云水阔,倾心南北雅风同。传人端为能传世,莫负为山九仞功”。音乐会获巨大成功,他抑制不住内心激动,写下了“吾道北矣”。那年他九十一岁。 从张老的小屋下得楼来,距离睦南道公园只有几步之遥,晚辈们常常提出要陪他出来走走,可他执意不肯,其实他是不愿麻烦别人。不过我还是多次“强迫”他下来,在玫瑰盛开、冬青茂绿的小径上散步,阳光钻过茂密的枝叶沐浴着我们。他谈笑风生,“再有七年半我就一百岁了,我还要教重孙们弹琴……。” 1991年1月5日,张老象往常一样,吃过午饭,看了会儿电视,就去小屋午睡。往常下午三点钟就会起来看书,可是这一天过了时间,家人不忍去打扰,近五点钟了,再去看他,谁知他已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这一天,小屋里琴声幽咽,学生在为老师举行琴祭…… 这些年我时常来这小屋,献上老师喜欢的菊花、仙客来,追忆那终生难忘的往事。近两年来,我花了大量时间阅读、研究张老的《操缦琐记》——这是他从1938年至1958 年间用日记的形式记述下的琴坛往事,洋洋十册之巨。由于先生早年供职上海盐业、纺纱业,不仅活跃于音乐界,也与工商界、文化界的不少名人过从甚密,书中于此均有详细的描写。实为研究我国近现代音乐史最珍贵的第一手资料。该书线装,用毛笔以秀美的行草体写就。翻动着泛黄的纸张,老师在小屋中抚琴、赋诗的情景。总会浮现在眼前。  雨果唱片出版的相关古琴专辑
(古琴演奏家李凤云1999年张子谦先生诞辰100周年时追忆文,孙知整理,编者综合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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