旻阳撒下如织金芒,秋风才吹得一片麦黄,2018年九月,北国秋高气爽。在这一阵热烈的喜悦中,洋溢的是文化的清香。自今年四月回返扬州祭奠梅曰强先生后,家师张金桥一直筹备在哈尔滨大剧院举行广陵琴家音乐会以纪念梅先生九十周年诞辰。功夫不负有心人,多方联络下,有十余位广陵琴家欣然支持,将定于今年十二月中旬来哈共襄盛举。 哈尔滨位于中国的最北方,渝关之外中华传统文化的痕迹便渐少,何况这自古苍凉的北大荒?在近代,哈尔滨这座黑土上的冰城犹受了西方文化的熏陶,寸寸街道上都浸润着协奏与交响的乐章。古琴,这样一颗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建木荫庇下的小草,哪里来的胆子在这片冰霜凝结的土地上生根?广陵,这样一宗历史悠久、影响力极大、名家辈出的琴派,如今又是因何要出了一批当世的代表人物来到这寒冷的北方面对可能出现的座客寥落,稀疏冷场?我于是常常带着点儿憧憬的目光,坐在一个后生的位置上,听师父师母讲一个已逝的故人,一位赤诚的老顽童,一名高崇的大宗师,听听他的故事,在故事里找找答案。 九十年前,一个炎景流金的夏天。一个平常的日子里――这天是风和日丽还是许带着两阵清凉的骤雨已记不清了,在金陵城中一处不起眼的潦破小房,一位身体虚弱的母亲正拼尽她的全力靠着她腹中一点渺小的希望来熬过身体上的痛楚和失去丈夫不久的悲痛,她以她孱薄的身经受着种种折磨,她用她坚韧的意志为她的孩子作则,终于,她成功了,她以一种卑微而又圣洁的姿态迎接了一个伟大的生命,她不知道这个生命会给这人间带来什么,但作为一个母亲她已获得了新生。然而不久,她孱薄的躯还是带她离开了,她的孩子随即跟了姑母,再大一些便到码头上做工,但这样的不幸是压不倒这个坚韧的孩子的,他承父姓梅,名曰强,字南移。
广陵琴派第十一代古琴宗师梅曰强先生
梅先生十四岁时遇到了一生中的转折,他有幸随古琴家汪建侯先生学习古琴和国画,少年的不幸没有让他变得阴郁,反而培养了他乐天自然,谦和坚韧的性格,于是他白天在码头上做工,晚上习琴,在江涛来往,人世静谧中,他那颗历经世事的少年的心,在琴声中,淡然、宁静了。 如此,他又数拜名师,操缦十数载。1956年一个初秋的夜晚,梅先生同师兄弟二人在南京大行宫一间普通的旅社里拜见了来南京录音的刘少椿、胥桐华二位先生,梅先生钦服于刘先生的琴艺,遂投在其门下,精研广陵琴艺。刘少椿先生是当代广陵琴派的集大成者,他曾因在战争时期回乡避难时不取余物,唯抱一张古琴而被人称为“琴痴”。刘先生授徒严格,在教授梅先生《梅花三弄》时要求他连弹“长锁”指法三十遍不出错才肯教他。于是梅先生彻夜苦练,第二日晚时终于在老师讶然、赞许的目光中没有一丝错漏地弹完第三十遍“长锁”。梅先生白日工作,晚上习琴,一丝不苟、兢兢业业,与刘先生亦师徒亦父子,抵足而眠三年,终得广陵真传。 建国后梅先生在南京第二机床场工会做统计和美工,他那间狭仄的员工宿舍被他颇为乐趣地命名为“移云斋”,取意“开窗见云,临窗弄琴可令云移”。古琴自古是大夫士人所偏爱的贵重雅器,但梅先生一生清贫,直至晚年还深居陋巷,著名画家董欣宾先生称赞他是“隐于市井,成于清淡之大琴手。”他在琴界中还有一雅号,称“金陵布衣”。 时光在琴声中痴醉,留不住春秋与韶华。转眼一名心耽琴艺的青年成了一位身形魁梧,浓眉大眼,蓄着络腮胡但满面温和,和蔼可亲的老者。老者生性温和平淡,达观乐天,他不求名不求利,天真自然。他曾为领导人演奏,亲自制作的古琴更是作为国礼被赠出。但他并未因此抬高身价,退休后从南京移居广陵,依然住在一间破漏的小屋中,教琴弄曲,不染浮华。 梅先生爱玩爱吃,经常游山玩水,寻访各地小吃。他的陋室虽小,但一定能放的下一张牌桌。他时常同学生亲友一起打牌,一边打牌一边听着学生练琴,倘若哪个音弹错了,他就“啪”地把牌一放,冲冲地赶过去,耳提面命一番。当年新出来一个吹泡泡的玩具,他看到后就跟学生说“帮我也搞一个让我玩玩哎。”他最喜欢看武打片,一个人能看到很晚都不睡觉。他烧的菜也是一绝,犹以“咸鱼烧肉”最妙,学生都到他家里蹭饭,他也十分高兴,烧的菜时常是自己不怎么吃,反倒是笑眯眯地看着学生们在一旁狼吞虎咽,然后用一口浓厚的方言满足地跟他们说“把菜都干掉!”梅先生爱琴。文革时他每天出门前都用几层牛皮纸把琴包起来,藏到防空洞里,到晚年犹爱收集老琴,最喜的一张,叫“移云斋心旨”。梅先生爱琴,更爱学生。无论是天南海北的爱好者找他学琴,他来者不拒,更从不收学费,有时更为学生提供吃住和往返的车票。别人教学生等人上门,他却时常往返各地传授琴艺,他不带一点功利,奔波半生只想把古琴传播出去。 梅先生教琴,要先教做人。先生一身琴艺以广陵之“绮丽细腻、跌宕多变、刚柔相济、音韵并茂”为主,兼收浙派之“豪放清雅”、川派之“激荡狷狂”、金陵之“文雅高逸”而自成一家,但先生在外弹琴从不显弄,别人弹过一首曲子,他便不重复弹,“那不是要跟人家比吗?!”他这样对学生们解释。于是梅先生的弟子,我的恩师张金桥先生在外演奏向来谦和,我习琴遂亦不敢在同好面前张扬。所以琴道之深,不在于琴技之艰杂,而是存乎于一种高尚的德行代代相传。中华文化的精深,亦不在于轻薄之书纸,而是存乎于一位位坚守道德的先生厚重之精神。 倘若梅先生生在个升平的年代,倘若古琴犹自是遍地花开,或许他本就不会去做什么宗师,教出多少弟子,他只做一个升斗小民,做些寻常营生,闲来抚琴作画,便好不潇洒。琴曲《樵歌》中描绘的逍遥闲适的樵公也许正是他平淡的一生。可惜,梅先生注定只能在琴曲里追寻这样的人生理想了,他奏的《樵歌》独步天下,盖因他奏的琴声不高不冷,带着他这一生在人间打滚儿的慨叹,又含着平淡恣意,心如赤子的返璞归真,那一曲中奏的不止是一位山野中的樵公,更是他一世的清欢。 梅先生借着一缕琴声遁入了青冥之上了,他终于不留着一点儿负担,要在一处清净自在的地方做一个琴仙人了。他把重任留给了弟子们。在病榻之上,学生们为他提前过了一个生日,在生命中最后一个欢欣的日子里,他的生日愿望,是“弘扬广陵琴乐”。恩师张金桥先生当年从吉林赴广陵随梅先生学琴,学成后又受先生嘱托返回北方传播琴艺。北方琴艺寥落,先生惨淡经营,二十年来不负恩师所托,及至今日总算有了一点成绩,于是今年清明带着十几个弟子回广陵祭拜先师,又劳请十余位当年的师兄来哈演出。北方,头一回汇聚了这么多琴家,头一回在豪犷中有了一点风雅,头一回冰天雪地中绎起琴声阵阵。当这琴声透过一重重霜花雪浪回荡在北国的苍天之上时,梅先生仿佛又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到了他的弟子们面前,顽皮地招一招手,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微微颔首。
编者对原文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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