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议《二泉映月》

阿炳是个天才，而他的天才在于音乐。要不然，蜚声国际的日本指挥家小泽征尔不会在丝毫不晓得作曲者是谁，在北京中央音乐学院一名十七岁的小女生，仅用一把二胡的拉奏之下，感动得双手掩脸，泪珠禁不住簌簌流下来……

把人称瞎子阿炳的二胡曲《二泉映月》移植为古琴曲，这是许多音乐爱好者长久的期盼。最近心血来潮，上网搜索了一下，发现早在2012年5月，龚一先生便在扬州音乐厅发表了他的移植版本。继而又在其他网站上，听到龚一弟子蔡积悦弹奏的移植。

两者有个共同点，就是采用了紧五弦的蕤宾调。龚师的版本为5分半钟，而蔡生的则为7：55，可见后者比前者作了许多加工。蔡版似乎利用“撮弹”——即两弦齐弹的地方较多，乐曲听来比较有气势。

两个版本我都很欣赏。只是听龚师说，为求曲目拓展，我们不怕移植，移植越多越好。同意！我想我们不但可以移植更多的曲子，同时也可对某一首曲作个别移植。因而不揣谫陋，在文末提出对古琴版《二泉》的一些浅见。

首先当然先谈原名华彦钧的阿炳，这位一辈子在江苏无锡当街头艺人的音乐家。1950年，在杨荫浏等音乐工作者录下据信是他创作的二胡曲和琵琶曲各三首之后，突于同年12月吐血病逝，足岁五十七。阿炳三十五岁时因眼疾而盲，《二泉映月》被宣扬为他追求“光明”（新社会）之作。

不该用阿炳去竞斗响亮

发人深省的是，杨荫浏等在1950年的钢丝录音，以及对阿炳音乐的整理与文字记录，固然都是很有价值的工作，但多年来把音乐家塑造成反抗旧社会的民族英雄其实大可不必。

《阿炳二胡琵琶曲集》中，有个阿炳因不肯给几名“卑劣无耻的敌伪（国民党）军官”拉琴伴舞，被粗暴地打了耳光的“故事”，一听就知道不合逻辑：即使真有那样花天酒地的军官，平白无故抓个衣衫褴褛的街头艺人到舞厅去陪兴，不是很白痴吗？要阿炳拉蓝色多瑙河，还是热情探戈？

然而，这样的、跟同样荒诞的阿炳“故事”，却在中国影视媒体上延续至今。讲“故事”的，也往往是铿锵有力、义正词严的旁白。这是搞政治，不是搞艺术！

（按：该阿炳曲集曾由香港新青音乐出版社印行，出版年月不详。我是1976年6月在小坡上海书局购买的。）

另一个让人感到无奈的，是乐坛上“人凭曲贵”的现象。由于《二泉印月》国际闻名，能够有幸与国内民乐团合作上演此曲的二胡手，上台时大都打扮得五光十色，拉起琴也得意洋洋，摇曳生姿。你看，“光明”都来了，还要阿炳干嘛？

个人认为，近年能把《二泉》拉得好的，恐怕只有萧白镛、宋国生一二人。他们是用阿炳的原调（G调）拉的，不是提升到A调去与乐队竞斗响亮。据杨荫浏等记录，阿炳的胡琴用的是老、中弦，蒙得极紧的厚蟒皮，“千金”特高所以弦位特长。而且阿炳特别善用内弦。

跨越国界打动人心的音乐

阿炳是个天才，而他的天才在于音乐。要不然，蜚声国际的日本指挥家小泽征尔不会在丝毫不晓得作曲者是谁，在北京中央音乐学院一名十七岁的小女生，仅用一把二胡的拉奏之下，感动得双手掩脸，泪珠禁不住簌簌流下来。过后他还说，这是“断肠之音”！

三十年前的今天，我为新加坡《海峡时报》访问了当年把大指挥感动得潸然泪下的这位姑娘——那时已二十六岁的姜建华。她是新加坡交响乐团《华族音乐晚会》三位独奏者之一，演出刘文金的《长城随想》。访问以中英文发表于1987年8月20日《海峡》双语版上。

“我相信小泽先前指挥了改编为西洋弦乐演奏的《二泉》，对它有了印象。但他可能没料到，这首曲除了写景之外，还写情——不能用言语表达的深情。”姜建华说。“管弦乐是优美的，二胡曲则触及了作者心灵深处，阿炳是正直的一个人，心是透亮的。”

姜建华还说，小泽听了之后，给她安排了一个奖学金到日本学音乐，并请了老师卡拉扬来听她演奏。“卡拉扬的聆听，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如果二胡能使名家感动，它将会有一天为世界所接受。”她也兴奋地告诉我：“现在，日本最负盛名的武满彻也正为二胡写曲子了。”

记者是不能发表意见的，当时我只有在心里同意姜建华的话。由吴祖强编写的西洋弦乐合奏《二泉映月》，是至今我所听过最优美的中国音乐，非常怀念。据闻吴先生是早年在莫斯科学习时，听了美国芝加哥交响乐团演奏巴伯的弦乐《柔板》，深受感动，触发他写这个作品的。这又是个音乐跨越国界打动人心的实例。

追寻无锡桥头的原韵

关于移植的难题，不外是：二胡为拉弦乐器，古琴为弹拨乐；二胡属乡土，古琴属士大夫。性格不同。而最大的挑战，是《二泉》里的旋律每句都特别长，长过任何中国民歌民乐，甚至江南丝竹。古琴要一气呵成地“拉”完每句旋律是不可能的，因此句法要特别设计。

当然古琴有其本身的特点，如可用泛音、双弹、滚拂、拨剌、打圆、琶音等手法来营造气氛与美感。这些龚一老师他们也给我们示范了。（另外还有“放合”的弹法，模拟波光水影。）

野人献曝，我想借鉴梅庵派的《捣衣》，把古琴七根弦中的一、三、五弦各慢半音，构成（低音）356到1235的“二泉”调，相信能够接近阿炳的风格。紧五弦的蕤宾调适合弹像《潇湘水云》《阳关三叠》那样的羽（6）、商（2）调曲，《二泉》是徵（5）调。

此外，蕤宾调的Do（1）在第五弦，标准调音为Bb；“二泉”调的Do（1）在四弦，标准音是G，阿炳的原调。善用古琴低音部，试试看一二弦间的吟哦，无锡桥头那断肠之音正在回荡！

完稿：09.02.2017

1.  港版《阿炳二胡琵琶曲集》，出版日期不详

2.  杨荫浏记谱，专家拟订指法的二胡曲《二泉映月》简谱

3.  姜建华，1987年于新加坡（刊《海峡时报》双语版，摄影：危志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