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龚一

   ……他只是以自己认为最恰当的表达方式，以自己能够发挥的最高琴艺（固然录音后仍有遗憾），尽量把两曲《洞庭秋思》都完美地呈献给听者，任君选择。实践，实践，再实践——所以我说，他是“行者”龚一。

两年前六十七岁生日，女儿送我龚一古琴独奏集《第一禅》。2014年7月天津市文化艺术音像出版社出品，CD与说明书外面有礼盒包装，甚是精美，老怀大慰。

往年生日，女儿的礼品往往是贴心的名牌锁匙皮包之类，这年以雅音贺寿，兴许是晓得我为古琴发烧友。女儿从事幼儿音教，有一回极力要我给她的教材录制一段三分钟版《流水》，只好从命。此外，我也曾给她唱录的《茉莉花》配以自创的古琴伴奏。

龚一是江苏人，1941年生于南京。《第一禅》说明书上有他近照，年过七十，仍神采烁烁。他自称是个以古琴演奏、教学、研究为终身职业的琴人，曾任上海民族乐团团长、今虞琴社社长，现任中国琴会荣誉会长，已是古琴界知名人物。私底下谈谈龚一，只想对这十多年来从他的教本、音像、CD、演出中领受的教益，表示由衷的谢意。

从实践中累积的心得

与龚先生唯一的一次碰面，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纪志群老师邀请的一个晚餐桌上。纪在上海音乐学院中进修古琴专业，龚是导师——算起来，他是我“师祖”了。不过当时我还没打算学琴，只是因报上采访的机缘结识了琴家。席上只觉他是个随和开朗的一位长者。

到2004年我正式向纪老师学琴，龚一的《古琴演奏法》（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为教科书。从中，我领略到龚先生是师法古人、却不拘泥于古法的教学者。例如他谈右手指法，并非教你揉成什么龙啊、凤啊的样子，而是标示“指弹弦时指尖向面板45度运力方向的夹角”，且有图解说明。

讲完了指法坐姿之后，他加上一句：“当然，弹奏者的条件也不尽相同。手形大小、手指长短、指甲的弧度与软硬，及长期养成的手势习惯各有所不同。因此，‘正确’、‘科学’的演奏方法也不是绝对的一概而论。”这句话让我受用无穷。因为鄙人手指生得比舍妹的还短，左手拇指甲常常岔裂，如果没有变通灵活地“研发”自己的一套跳弦、掐起弹法，困难便无法克服。

龚一是琴界公众人物，因而也写过不少“论古琴的社会化发展”之类的文章。但总的来说，我认为他最大的贡献在于实际行动。他的教学法，是从演奏、授琴与打谱研究的长期实践而累积的心得。他的可贵，就在于他是一位“行者”。

在无锡广播电视台2014年首播的《悦谈》节目中，龚一解释，琴音的优美来自“有效的共振”。他说古琴“长一米十二，是我所见乐器中最长的一种……（这一来）振动频率就很低了。这个振动频率对人的呼吸，对人的身体里面的需求，基本频率是一致的，给你听觉上、精神上的一种滋养和补充、安抚。”

全力呈献《洞庭》古今版

《第一禅》给我的感觉是，龚一先生的演奏已趋于细致化、纯净化，我们似乎不能用“有没有照谱弹”作为要求了。因为他给自己的标准，就是每个音都得清晰、圆润，也要听得出有远近轻重缓急各种意境的处理。随CD印行的说明书，也很有特色，除了原始资料之外，还表述琴家“个人学习的心得体会与感悟”，并加入曲式结构与调性转换的“乐理”分析。

一套十首乐曲，多为琴家本人保留曲目代表作的“新弹”。压轴为《潇湘水云》（“蟹形”走指还是一样潇洒），此外有梅花三弄、平沙落雁、乌夜啼、离骚（节本）、山居吟、大胡笳（节本）等。《泛沧浪》指法精妙，更是百听不厌。

最令我惊喜的是，这里收集了古今两个版本的《洞庭秋思》——即1549年明谱《西麓堂琴统》的第一个版本，与二十世纪琴家查阜西合参三谱完成的第廿三版（“查版”）。尤其是西麓堂“原版”的出现，要不是龚一先生的挖掘诠释，现今恐怕仍埋没于世。

正如说明书琴家自序所言，查版是流畅动听，传播甚广的。鄙人这个古琴爱好者，听了“老八张”录音后，也曾通过成公亮先生秋籁居的纸上琴课，通过“考级”《古琴曲集》（列为第五级）的简谱，研习了此曲，因而先入为主。

查版《洞庭》是个旋律线条分明的“现代版”，听了西麓堂的原版，发现了两者的“内在渊源关系”，也感觉查版的旋律线条，是蕴含、融化、沉浸于原版的细吟慢猱当中的。形象地说，与清晰的查版相比，原版的意境，就像德彪西的印象派钢琴曲《沉没的教堂》。（谢谢龚一老师，目前我也研习了西麓堂版。）

《洞庭》古今两谱都以正调定弦，但不像一般把主音放在第三弦（标准音为F）上，而是第四弦（标准音为G）。基本上此曲的主调为g小调，但通过“同主音大小调转换”（即古称“同音宫羽相犯”）的方式，无须调弦而也可在同曲中弹出G大调的旋律。

查版《洞庭》分起、承、转、合四段，第二段为主旋律g小调，第一、三、四段是明显的G大调，牡丹绿叶都一样清楚，像工笔画。古谱如水墨，大调不那么明确，甚至出现（低音）7.3#4-6.3i-76——这样的音程。龚师说，这个“东瀛风格”，也正是日本音乐从唐朝使船汲取的中国传统风格。

也许有人会问，查版与原版两个谱子，有没有高低之分，哪个比较贴近古琴的味道？这点，龚一老师就没有明言，“画公仔画出肠”了。他只是以自己认为最恰当的表达方式，以自己能够发挥的最高琴艺（固然录音后仍有遗憾），尽量把两曲《洞庭秋思》都完美地呈献给听者，任君选择。实践，实践，再实践——所以我说，他是“行者”龚一。

完稿：30.08.2017

1.  《第一禅》（2014年）中的龚一像

2.  《古琴演奏法》（1999年）中的龚一像

3.   CD《第一禅》封套

4.  《古琴演奏法》中弹指对面板角度的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