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难舍（36）

文：莊永康

查阜西的悠悠琴心

……旧时代能够鼓琴论琴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书香世家，最平凡的一个，也或为百年老店的老板或老板娘。翻天覆地之中，查先生救得了一个裴铁侠，实在也无法庇荫千千万万个“黑五类”啊！

说到中国1949年之后的古琴界，恐怕不能不提北京中央音乐学院第一任民乐系主任查阜西（1895-1976）。

生平事迹，包括一九三〇年代成立今虞琴社，並出版《今虞琴刊》，联系全国琴人；一九五〇年代初期成立北京古琴研究会，亦有出版；1956年与王迪、许健作全国古琴采访，收录了“共计是二十个地方八十六位古琴家的二百六十二曲”。

查阜西也广集琴谱百五十馀种，1958年出版《存见古琴曲谱辑览》一书，2007年得以再版。1961年开始编篡的巨著《琴曲集成》，后因文化大革命中断，到2010年最终全部出齐。

查氏年轻时便怀着“革命救国”理念。网上维基百科引述中国资料，说国共内战后期，他受周恩来委任，到香港组织了“两航起义”。维基亦有另帖，中性称此为“两航事件”：属于中华民国交通部的中国航空公司（简称中航）以及中央航空运输公司（简称央航）的两航飞行员，于1949年11月9日集体自英属香港驾驶12架飞机，飞到中国共产党控制地区。

维基“两航事件”条也记述，反右到文革结束期间，两航500多名投奔共产党的人员已被迫害得所剩无几。不过本文主角查阜西并未受到太大冲击，共产党革命之后他仍然担任中国大陆民航界高职，而且还是第一至第四届全国人大代表。

“文革”中度过最后十年

时人称查阜西为剑胆琴心，“剑胆”诚然是说他对革命救国理想的勇气和热忱。至于“琴心”，查阜西当然也是热心盈盈的，甚至以一种全面抢救文化遗产的抱负为己任，鞠躬尽瘁。然而残酷的现实是，这位琴人本身也生活在翻江倒海的年代，查阜西的悠悠琴心，其实并不坦然舒畅。

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1月出版了一本严晓星所著《近世古琴逸话》，以笔记短文的方式记录了清末民初以来中国古琴界的闻人轶事，索引中查阜西名下有37条之多，为众家之冠。按《逸话》一书是笔者当年3月在小坡百胜楼奥塞书局购得。南京琴家成公亮称严晓星为“近琴却不弹琴”，有客观观察力，年轻却有着一定国学功底的写作人。

《逸话》感人篇章之中，曾论及查阜西与琴人裴铁侠（1884-1950）之间的情谊。裴是四川成都人，早年留学日本，加入同盟会，民初担任四川司法司司长等职，抗战前绝意仕途，隐居习琴，组织琴社并著有琴书。家中藏有大小雷琴，故以“双雷”为斋名。查阜西结识这位琴友，对他的琴艺琴学都非常敬重。

1949年12月，解放军进入成都，长期蛰居、对世事置若罔闻的裴铁侠忽然面对巨大变革，心中惶惑忧虑不堪。“土改”时，他因“大地主”、“大官僚”身份饱受批斗。第二年6月的某个晚上，他与妻沈梦英将双雷琴击碎，服毒自尽。没多久，裴家接到查阜西从北京发来的电报，邀请他携带双雷去北京参加古琴研究工作。

《逸话》作者说：“如果电报早到几天，也许裴铁侠还在，双雷琴还在”。这真是充满善心美意的一句祝祷。只可惜，古琴和它的琴人，都来自“旧社会”。从1956年的采访中，不难看出，旧时代能够鼓琴论琴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书香世家，最平凡的一个，也或为百年老店的老板或老板娘。翻天覆地之中，查先生救得了一个裴铁侠，实在也无法庇荫千千万万个“黑五类”啊！

《逸话》指出，查阜西的最后十年，是在“文革”的动荡中度过的。从故居所保存的一批查氏手抄的古诗，可以看出他的晚年心迹。杜甫的《丽人行》，屈原的《离骚》……而李贺的《雁门太守行》，则抄了四五遍。“黑云压城城欲摧”！查老的心境，应该是沉重的。

精神物质遗产全数捐出

查阜西对琴学的贡献，已有陈长林等名家的大量著述，珠玉在前，不再另赘。据网上澎湃新闻所载，2015年年底，由于发生了一些查氏录音版权的纠葛，记者李丹访问了査阜西之子查克承。克承先生2016年1月逝世于福州，享年八十四。1995年，他曾把父亲所藏全部捐给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图书馆。

我想，关怀查老身后的读者，都很应该听听克承先生受访时说的这番话：

“父亲的遗产，可以分为精神遗产和物质遗产。精神遗产方面，有人曾经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每个弹琴的人，都受过你父亲的恩惠。’听了这样的话，我当然很激动，也很感谢他有那样的想法……

“物质遗产方面，苏州的房子，父亲在生前就已经捐出去了；北京南锣鼓巷的房子，二十多年前母亲也捐出去了。南锣鼓巷的房子，在现代琴史上大概最有意义，‘文革’前经常琴家云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那时候的琴人大概没有几个不知道南锣鼓巷六十四号的。这所房子‘文革’后就被他人所得，前些年曾挂过文物保护的牌子，最近听说为了修地铁，拆了。”

中国唱片“老八张”第三辑中的《洞庭秋思》，是查阜西用三数谱合参并加以改进而成的一首具有现代意味的琴曲，可称代表作。笔者在百胜楼风入松购得成公亮《秋籁居琴话》（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10月），其中有篇鸿文《<洞庭秋思>流变考略》，提到查氏生前把自己擅长弹奏的八首琴曲集中整理并旁注工尺点拍，刻印了一册《照雨室琴谱》（油印本），《洞庭秋思》是第一首。

“但他的演奏录音与乐谱有诸多不同，这是查先生在长期演奏中有意无意不断改变的结果。”成公亮说。

完稿：22.08.2017

1.  严晓星著《近世古琴逸话》封面（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1月）

2.  《逸话》载有晚年查阜西照片的黑白版本，署名龚一摄影

3.  查阜西编纂《存见古琴曲谱辑览》（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