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难舍（35）

文：莊永康

瑞典爱丽丝梦游琴乡

  高罗佩和林西莉，其实都在不同的时代把握着生命中最灿烂的瞬间……像这样对中国精致文化真心诚意地研习的“外国人”，且不论他们是否“比我们更懂中华文化”，发聋振聩则是肯定的。

瑞典姑娘林西莉（Cecilia Lindqvist）的故事，要从1961年说起。这年1月，年近三十的她，凭斯德哥尔摩音乐历史博物馆馆长的推荐信，并参考了一位苏联教授的意见，从莫斯科辗转到了中国北京，要学古琴。

隆冬之中所见的北京，是个“灰暗沉闷得无法形容的城市”。1958年“大跃进”的失败，使得中国处于彻底瘫痪状态，物资匮乏，连记乐谱的纸张也找不到。这位北欧姑娘，就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以外宾身份，享受着只有党高干才有的“特殊”待遇，渡过了约两年的学习时光。

然而，“灰暗”的氛围中，林西莉成为北京古琴研究会第一名也是它历史上唯一的学员。研究会成立于一九五〇年代初，成员来自旧时代上流文人阶层。林西莉书中载有一张合照，说明是：中间身着浅色中山装的是溥雪斋，旁边是管平湖和查阜西。其后汪孟舒、杨葆元，都是优秀的古琴师。左起第二人是王迪，后排最右边是许键。

是的，就在许多政治运动渐趋平息，而十年 “文革”尚未开始的这段“短暂宁静的时期”，林西莉在古琴之乡的经历，就像英国小说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尽管她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后重游旧地，但古琴研究会早在文革到来时关闭，工作人员劳改后重返北京，再也没有谁可以回到护国寺旁边的老街，钻进那躲风避雨的象牙塔中。美中建交后，涌进中国大门的是个人主义与消费文化——服装、音乐、家居装饰、食品、社交模式，“优雅古老的文化正被势不可挡的巨潮淹没”。

是的，纵使爱丽丝眼下找到那匹戴着绅士高帽的兔子，她也无法回到梦中的仙境去了！

比较东西方的“琴道”　　

笔者是在2009年9月13日，逛台北诚品书店（中正文化中心门市）时，购得同年2月由猫头鹰书房出版的林西莉《古琴的故事》。译者为熊彪与许岚。Qin——林的瑞典文原著，面世于2006年，赢得国内书奖。

到中国学古琴之前，林西莉已在瑞典研习了多年的钢琴与鲁特琴（亦译琉特琴）。 本书着墨时，她也细读了荷兰高罗佩以英文写成的《琴道》。

　　林西莉认为，高罗佩选择了鲁特琴（lute）这个词作为译名，是基于古琴在文人生活中独一无二的地位。鲁特琴自中世纪以来的欧洲始终与高雅的音乐和诗歌紧密相连，与古琴在中国的情形完全相同。开始写本书的时候，她也有高罗佩这样的认同，但接着却对“一定要给所有非西方的东西重新命名”的做法产生质疑，因此她把中国的鲁特琴这一称呼还原为“qin”。

　　在中国，林西莉的古琴老师是绝对尊崇传统的现代知识分子王迪（1929-2005）。老师比学生只大两三岁。王迪教琴一点一滴，一丝不苟，这让瑞典姑娘回想起以往在门登市的校园上课，向德国鲁特琴大师哥尔未学琴的相对情况。

　　鲁特琴老师上课时给学生出“主题”，让学生边弹边玩、创造变奏，这样的教学法，是“一个传统的中国老师永远也不会给学生出的建议”。据林西莉忆述，王迪教古琴，是每教一曲前须讲一大段故事，必须遵照古谱弹奏，老师甚至认为不应该给古琴设计所谓指法的练习曲。

　　林西莉认为，中国这种文化传承的方式到底有利还是有害很难下定论。但可肯定的是，没有严格的规范，中国的许多令人叹为观止的奇妙艺术形式很可能早就失传。

把握生命中最灿烂瞬间

    站在“西方人研究汉学”的角度看，《古琴的故事》或许并未超越高罗佩。

高罗佩的《琴道》结构恢宏，第一章是观点精辟的绪论；第二章是有关中国音乐的古典概念；第三章为琴的研究；第四章为琴论集成；第五章，琴的象征意义，包括：古琴术语的象征意义、琴曲的象征意义、指法的象征意义；第六章为移情联想，包括：琴与鹤、琴与梅及松、琴与剑等。

相形之下，林西莉《古琴的故事》对于琴的论述便显得欠缺系统，也没有那么深入。因此本书除了谈琴之外，同时也加入了文房四宝、印章、书法、流觞与文宴等描述，以补内容上的不足。归根结底，林西莉的著作（如《汉字的故事》）旨在普及性地向西方读者介绍中华文化，我们着实无须作出太多“学术”的苛求。

高罗佩和林西莉，其实都在不同的时代把握着生命中最灿烂的瞬间，而他们不平凡的经历，都让冷冷七弦的古琴燃起了温馨的生活热源。像这样对中国精致文化真心诚意地研习的“外国人”，且不论他们是否“比我们更懂中华文化”，发聋振聩则是肯定的。

说起《古琴的故事》，笔者想要一提购买林著时的台北之旅。

那是2009年7月1日，本人从新加坡《联合早报》离休，前路茫茫，却赢得报馆颁与长期服务旅游奖金。恰在其时，台北云门舞集正准备上演林怀民编舞的“书法”三部曲，又得往年曾在新加坡授舞的一位台北师姐慷慨购票请看，于是偕伴前往，欣赏了三部曲中的两部。

经典性的演出，在国家戏剧院举行。搭台北捷运（MRT），在中正纪念堂站下车，出闸就到了。国家音乐厅和国家戏剧院，统称“国家两厅院”，与中正纪念堂同属中华式结构及造园设计的建筑群。徜徉其间，气氛是典雅、肃穆、安详。品舞，游园！而演出前后的空间，则到这里的诚品书店厮磨，沾染一室的书香……这样的“短暂宁静”，人生到底几回有？思之慨然。

完稿：02.07.2017

1.林西莉《古琴的故事》封面（台北猫头鹰书房，2009年2月）

2.书上所载作者近照

3.瑞典姑娘北京学琴。（见于《古琴的故事》页53）书中原说明：在古琴研究所我弹的是张宋代的古琴，下一页那张明代的古琴后来为我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