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难舍（32）

文：莊永康

音乐史不能漏了曹操

……曹氏父子礼贤下士，热心倡导文人创作歌诗，不像汉代一些帝王贵族那样把文人当做下贱的俳优。而曹操如果诗一写成便能配入管弦，也显示他是深懂音乐的，赋诗之时曲调便已在脑中。

经过《三国演义》的渲染，又在戏台上涂以白脸的曹操，一直被民间视为篡汉夺位的“权奸”。其实历史上的汉相曹操（公元155年－220年），是个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更是建立魏晋风骨的文学家。对音乐的贡献，他也是功绩彪炳的。

可以说，谈音乐史如果少了曹操这一块，我们就无从得知，汉朝简朴的“相和歌”，如何演变成魏晋时期精细华美的“清商乐”，进而缔造了南北朝文化的辉煌。

《短歌行》传诵至今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文化大革命”期间，曹操被推崇为法家人物。然而，据《魏晋南北朝的社会》（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年4月）一书揭示，早在民国时期（1940至43年间），正在修读硕士学位的学者蒙思明便开始研究魏晋社会史，并给曹操“翻案”（蒙思明是本书整理人蒙默先叔）。

蒙思明认为，东汉末年是一个世风颓败，经济凋零到了极点的时代，而曹操则是挽救这一衰象的政治改革家。他也指出，起得快也落得快的“世族”制度，是魏晋南北朝阶级统治集团的特征。魏晋统治阶层也大力鼓吹一些“消闲的玩意儿”，如文学、书画、音乐与弈棋，成为一时风尚。

《曹氏文学家族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9年1月），由顾农先生弟子张明华等四人合写。阐述武帝曹操、文帝曹丕和明帝曹睿“三祖”，陈思王曹植，加上由曹丕提携起来的“建安七子”，造就了三国时代的文学建设。（按：曹操是安徽人，“武帝”是曹丕称帝后追封给父亲的谥号。）

曹魏一改汉朝的“注经”之风，重视抒发个人感情的创作，是文学上的一次飞跃。曹氏文学家族繁衍了六代，长达120年。由魏入晋后，曹氏家族从统治阶级沦为没落的贵族，文学作品则从“经国之大业”转向“痛苦的悲鸣”，形成另一道人性化的文学风景。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是曹操著名的《短歌行》。

可惜，今天的我们，是无法亲耳听到曹操如何慷慨高歌了。不过还好，1983年上海电影制片厂《华佗与曹操》一片，至19分钟时，曹营歌舞班唱起了《短歌行》。据作曲者萧珩的注解，他是仿相和歌的形式——有唱有和，而创作此曲的。严格而论，“相和歌”是汉代的民间歌谣，曹操《短歌行》多半是配以新兴的“清商乐”。但电影插曲是创作而不在考古，故亦无可厚非。

清商乐集魏晋之大成

学者刘明澜在《中国古代诗词音乐》（中国科学文化出版社，2003年7月）一书中，特辟第三章谈论魏晋南北朝乐府音乐。

书中引《三国志·魏志·武帝纪》的注解资料，指出曹操“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曹操不仅生前迷恋清商乐，从早到晚都有乐工伺候在侧；他也立下遗嘱，交代后人应好好供养着勤苦的婢妾伎人，铜雀台中设一六尺大床，垂以纱帐，每逢初一十五，自朝至午，乐工们便向帐中齐奏伎乐！

书中用了很大篇幅，解释什么是“清商三调”、“清商大曲”，并强调曹魏时的清商乐并不等于汉朝流行的相和歌。

据《宋书·乐志》所述（按：“宋”是南朝宋齐梁陈的宋），汉朝的相和歌原是“徒歌”，“最先一人倡，三人和”，以后“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丝竹”的配搭，也相对简单。

到了曹操时的“清商三调”，便有更高的要求。所谓“三调”，即在于音乐严格受到平、清、瑟三调在定调上的节制，故而得名。刘著认为，“定调”的做法是魏晋的新发明，汉朝是没有的。

刘著指出，南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把相和、清商混为一谈。另一方面，晋代音乐官员在为清商大曲“选诗合乐”时，曾选用了汉代古辞配合清商乐演唱，引起后人考据上的混乱。相和与清商的混淆，其实早在清末民初哲儒梁启超《中国美文及其历史》论著中便已指出。

上回我们谈过，汉代“乐府”一方面为文人创作的诗歌配乐演奏，一方面则采集民间歌辞。刘著指出，汉朝是先有歌辞，而配上音乐的。清商三调与之相反，是先有曲调，然后才由曹操等人依声撰诗。曹操建好铜雀台之后，设立音乐部门清商署。魏晋两代的清商署从不到民间采集歌谣，当年曹操父子与文人都根据由乐工创作好的清商三调写下诗句。

曹植有《公宴》诗云：“公子敬爱客，终宴不知疲”，说明曹氏父子礼贤下士，热心倡导文人创作歌诗，不像汉代一些帝王贵族那样把文人当做下贱的俳优。而曹操如果诗一写成便能配入管弦，也显示他是深懂音乐的，赋诗之时曲调便已在脑中。

刘著对“清商大曲”有很详尽的分析与描述，指出它是综合歌诗、器乐、舞蹈为一体，多段结构的大型歌舞音乐，成熟于魏晋时代的上流社会中。

曹操与《碣石调·幽兰》

古琴曲中有一首唐朝手抄的谱子叫《碣石调·幽兰》，以前人们都托为孔子所作。但许健先生在《琴史初编》中指出，“幽兰”的曲名之前，有“碣石调”三字，像是个词牌。换句话说，作曲家是根据这种已经形成的“调”，谱上《幽兰》之曲的。

许健认为，《碣石调》源于相和歌中瑟调之《陇西行》（按：现在看来，瑟调应属清商三调之一）。曹操用这个曲调填过四首乐府诗歌，其中《观沧海》开头两句是“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因此这四首诗统称《碣石篇》，《陇西行》的曲调，便又称《碣石调》。原来《幽兰》与孔子无关，与曹操却大有渊源。谈古琴，一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完稿：13.05.2017

1. 明朝官方画家仍以“权奸”的视角描绘魏太祖曹操

2. 作曲家萧珩的《短歌行》，收于《中国古代诗词歌曲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中

3. 东汉抚琴乐师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