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难舍(29)
文:莊永康
释“郑声淫”与“亡国之音”
……为什么这些年来,台湾流行乐坛出了那么多闪烁的巨星,邓丽君的歌声为万众怀念?说到底,那是政治体制相对宽松自由,敬老扶幼社会成风之故。(固然,或许仍未能称为“仁政”。)
儒家思想奠基人孔子(公元前551-479),当被学生颜渊问及治国之道时,说了“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的话(《论语·卫灵公》)。另外又说:“恶郑声之乱雅乐也”
(《论语·阳货》)。
孔子的意思是,应该远离像郑国那样的声色文娱,并与危害社会的奸佞之人保持距离,才能把国家治好。
有关音乐与治国,司马迁《史记》中有个故事,是说卫灵公在濮水之上,夜闻琴声,命乐师师涓把乐曲记录下来;后来将此曲奏给晋平公听,晋王的乐师师旷上前阻止,说是“亡国之音”,不可听。师旷解释,此曲是师延给纣王所作的靡靡之乐,周武王伐纣,师延投身濮水之中,如今大王在濮水上听此琴声,国势必衰。
“郑声淫”与“亡国之音”,于是成了千百年来儒家心目中的两大害。
近代音乐教育家黄友棣在《左传<季札观周礼>》文章中,分析了这种现象。他说,孔子是嫌郑国音乐“烦手”,太花巧,巧言令色鲜于仁,不符合仁义之道。但“亡国之音”并非出自孔子之口。那是汉朝史官司马迁利用纣王因听了荒淫享乐的濮水之乐,导致亡国的鬼神故事,对帝王作警惕性的规劝。
黄氏认为,孔子以后的卫道之士大义凛然,是要大家以上代传下来的,规规矩矩的仪仗音乐、宗庙音乐(“雅乐”)为满足,不思进取。其实,每个时代都要有新创作,而往往新作才能赢得新听众。孔子所崇尚的“韶乐”,大儒们所坚持的“雅乐”,都是一些理想中的概念,今人不一定要考究那实际上是什么音响。
音乐史成两条路线斗争?
是的,上回我们谈论《诗经》时,便发现尽管唐朝政府有意制订“周朝”的诗乐,但一心复古的宋朝大师朱熹却指出那并非古音,而是唐朝的新作。事实本来如此!远古无录音,连记谱法也没有,后人怎么去复制那时的声音?硬道理就是,自宋以后的琴曲都是源源而出的创作。
关于“郑声淫”课题,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期刊《音乐研究》1984年第一期,刊有冯洁轩的《论郑卫之音》一文,尝试以考古学上的新发现(战国时代编钟的出土)等论据,深入分析。
冯文说,商亡后,郑、卫两地为非姬姓(周朝的国姓)诸侯国,保留了若干商的风尚,包括招魂续魄的祭礼。据古书所载,郑地确有山居谷浴的风俗,男女杂错,“为郑声以相悦怿”,相信这是孔子认为“郑声淫”的一些依据。而孔子身处的周朝,则是以其制订的“雅乐”为正统的。
有意思的是,后来有位蔡仲德教授,浙江绍兴人,写了篇《论郑声》的鸿文,载入《音乐之道的探求——论中国音乐美学及其他》(上海音乐出版社,2003年)论文集中。该文试图以“历史真面目”,对冯文的论说作出补充。
蔡教授的论文篇幅很长,文中所列历朝历代对于“桑间濮上之音”、“郑声淫”的辩论,洋洋大观,丰富了读者对古籍的认识。然而,文章把郑声说成是代表“广大人民意愿”的音乐,把孔子“和而不淫”的主张,说成是统治阶级对前者的压制,音乐史成了“两条路线的斗争”,未免太断章取义,有欠说服力。
孔子的理想是“仁政”
首先,孔子没读过马克思,由商入周,他怎么可能理解为“从奴隶社会进入封建社会”,从而大谈“封建制度的优越性”?再说,孔子也没有“反革命”呀!孔子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表示他很欣赏周朝尊重传统,借鉴夏、商两代,又能创造出丰富文化的做法。
《论语·八佾》也记载:“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据孔颖达注疏,孔子认为帝舜是受禅让而登位的,所以文化艺术(韶乐)达到至善;周武王则以征伐取天下,文化虽美,至善就谈不上了。其实孔子关怀的,是一个“仁政”的理想。今天的人怎能因自己做不到,就说古人的想法不对?
至于儒家的三纲五常、长幼有序,“和而不淫”,是坏东西吗?想想文化大革命时,学生批斗老师,孩子告发父母,妻子诬陷丈夫,人人相互“猎巫”,贴大字报,连高考也废除了,社会秩序、教育机会还存在吗?那是“仁政”之不彰啊!
近年,神州大地一些电视台为了提高收视率,制作了延揽各地演艺才俊的“歌手”节目。观赏之馀,不免让人想起,为什么这些年来,台湾流行乐坛出了那么多闪烁的巨星,邓丽君的歌声为万众怀念?说到底,那是政治体制相对宽松自由,敬老扶幼社会成风之故。(固然,或许仍未能称为“仁政”。)
除了流行音乐,我也从黄友棣老师2004年5月10日的回信中得知,向来写天主教圣乐著作等身的他,却因“以乐弘道”的高远胸怀,为高雄县圆通寺创作佛教合唱作品。(黄氏2008年迁入圆通寺长住及养病,佛教合唱作品累积超过百首。)若无宗教宽容,便不会有黄友棣的佛曲。
愚以为,“濮上之音”的故事,是江湖艺人利用鬼神玄秘自抬身价的手法,古今一例。正如眼下一些“武术大师”,不是故弄玄虚大闹中华吗?
许健《琴史初编》引述苏轼《杂书琴事》,有云:“琴非雅声。世以琴为雅声,过矣!琴,正古之郑卫耳。今世之所谓郑卫,皆乃胡部,非复中华之声。自(唐)天宝中,坐、立部与胡部合,自尔莫能辨者。”兼容并蓄,繁花似锦,东坡先生说得一针见血。
完稿:2017年5月7日



黄友棣老师在致给笔者的回信中说,他当时因忙着写佛教歌曲,迟于作覆。并寄上佛曲《恩重山丘》与天主教圣歌演出特刊佐证。(2004年5月1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