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难舍（28）

文：莊永康

只有帝王才有爱情？

   656 6545 222-/535 5323 111……，记得某文献曾把这对“模进”的句子说成是娥皇与女英思君的咏叹。正统的儒家思想，牵强附会！对音乐的理解却无甚帮助。

     由梅庵派琴家吴宗汉传谱的琴曲《湘妃怨》也叫《湘江怨》，又名《二妃思舜》。传为五代梁意娘所作，原为琴歌。自明朝谢琳编著的《太古遗音》以来，共载于十数种琴谱中。

     谢琳之作有个版本在正德六年（1515年）刊行，共辑琴歌36首，被认为是中国现存最早的琴歌谱集。所谓琴歌，即琴曲配以歌词的乐谱，可边弹边唱。如《湘妃怨》中的歌词是：

    “落花落叶落纷纷，终日思君不见君，肠断断肠肠欲断，泪珠痕上更添痕。

    “一片白云青山内，一片白云青山外，青山内外有白云，白云飞去青山在。

    “我有一片心，无人共我说。愿风吹散云，诉与天边月……”

这明明是一首思念恋人的情歌，比较适合女声。词句的结构，有民间歌谣的味道。但谢琳《太古遗音》湘妃怨解题，以及明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杨抡《伯牙心法》同曲解题中，都把它说成是帝舜（有虞氏）的一后一妃——娥皇、女英思君之曲。

而且还有故事，是说帝舜南巡狩猎，崩于苍梧之野，二妃追思，泪洒竹丛，竹皆枯死。二妃逝世于江湘之间，成为湘水女神，后人于是谱为琴曲，传颂千万年。

清乾隆年间编集的《四库全书》，把杨抡《伯牙心法》载入艺册之中。可见清朝统治者在选材编书的时候，是把杨抡这类撰述视为儒家正统思想的。

一首普通的民歌，为什么非要“神圣化”，说成帝王与二妃的爱情神话？又如我们上回提到的，像《关雎》这么一首既浪漫又缠绵的情诗，也要“歌颂周文王对圣妃之爱”！悠悠千载的儒家思想里面，难道只有帝王才配有爱情吗？

音乐教育家黄友棣（1912-2010）曾写过一篇《左传的<季札观周乐>》，对这个千古之谜曾加以探讨。文章收于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78年《乐林荜露》文集中。黄氏毕生在广州、香港与台湾高雄从事音乐创作、音乐教育及推广工作，德高望重（详见本书附文：《在那淡淡的三月天——回忆黄友棣先生》）。

一切尧舜，“文王德化”

黄氏生平的专业乐器是小提琴，亦通钢琴伴奏，不是古琴家。出生于广东高要的他，是1957年从香港赴意大利罗马深造作曲六年，完成学业的，修的主要是西洋乐理。那么，为什么他对中国古代音乐思想这么熟悉？

原来，抗战时期，中国遭遇航运上的封锁，外国进口的书籍近于断绝，已在中国院校教学的黄友棣只好光读国内书籍，甚至线装古书。这造就了他“中华文化”的底蕴。此外，他那个时代的知识份子，总是以发扬中国传统文化为己任。意大利深造期间，黄氏遍访名师，苦研调式和声之学（调式即古代音阶，中外皆同）；创作中，他也曾把唐诗《琵琶行》《听董大弹胡笳弄》与宋词《伤别离》谱成现代合唱曲。

黄友棣指出，春秋时代鲁国史官左丘明在《左传》中记述的“季札观周乐”，是公元前544年，吴国公子季札访问鲁国一事。季札在受邀浏览周朝传留下来的各种音乐与舞曲，并对各“国”（诸侯）风、雅、颂所作的评语，成为中国最古的乐评文献，直接影响了后来的学者。

黄氏认为，季札观周乐的“观”字用得极为贴切，因为他到鲁国去是“观看诗篇的词句”，而不是“听赏乐曲的声音”。季札的目标，是借音乐（或诗中的词句）来论历史，以颂扬贤德的君主尧、舜，同时排斥暴虐的桀、纣，并没理会音乐中的感情。“从此，我们要晓得，切勿只用历史去评乐，切勿抛弃实践去说乐，切勿离开生活去谈乐。”

其实，季札观周乐的那一年，正值孔子的童年时代。左丘明所述季札这种把所有“健康音乐”都归功于尧、舜——即传自黄帝正统的让贤之君，又把周朝之内所有民间情歌都说成“文王德化”的见解，对孔子以及他后来的儒家都深具影响。（按“文王”并非生前的称号，而是由推翻纣王建立周朝的武王追封的谥号。在儒家思想中，“文王”也成为内圣外王的楷模。）

对比润色，可增琴趣

大家多读黄友棣先生的等身著作，对古代音乐必能加深了解。拙文这里只想同大家解说，《湘妃怨》实在是地地道道由民间产生，并得后世文人加工的一首琴歌。

且看，歌中的“君在湘江头，妾在湘江尾，相思不相见，同饮湘江水……”，灵感岂非来自李之仪的宋词《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接着，“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尽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不当初莫相识”，无论词句与音乐，都与另一琴歌《秋风辞》雷同。别担心，中国古代没有版权的烦恼，移花接木极为常见。

抛去歌词、提炼为琴曲的《湘妃怨》，则是一首设计颇为精巧的入门曲。全曲以泛音乐句和按音乐句的模进（sequence）组成，分为前后两段。个人认为，要是把重复出现的乐句与前后乐段用音响强弱与节奏变化来对比润色，简单的曲子也能奏得委婉动听。

正如戴晓莲老师在《学好古琴》视频上所示，乐曲的主题656 6545 222-/535 5323 111-，若用左手拇指的高关节先按第一音，再用同指的甲肉处按下一弦，摇指，乐句就会有连绵不断、情意胶着的效果了。

记得某文献曾把这对“模进”的句子说成是娥皇与女英思君的咏叹。正统的儒家思想，牵强附会！对音乐的理解却无甚帮助。

完稿：30.04.2017

不同版本的《湘妃怨》：

一、 谢琳《太古遗音》，1515年，琴歌

二、 杨抡《伯牙心法》，1609年，琴歌

三、 梅庵派吴宗汉传谱，近代，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