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难舍（27）

文：莊永康

小记纪志群老师

听琴就像看抽象画，从画的色彩、布局、感受、思维去产生共鸣。听者若能感受表演者所要表达的情绪、思维、氛围和气度，就是知音。 ——纪志群

蓦然回首，发觉这辈子听琴、习琴、奏琴、说琴，都带有一个“缘”字。毫不夸张，因为鄙人并非来自书香琴韵的高府门第。如果没有一点缘分，恐怕到如今也不知古琴为何物。

硬要讲点命理，那就是跟数目字“6”兴许有关。转折点是56岁那年，开始在新加坡向纪志群先生学琴。老师虽然比我年轻二十岁，这里我还是尊称他为“先生”。

短暂的一年多学琴岁月，纪老师便负笈到北京，师从吴文光大师，深造古琴专业。如今——2016年岁末，从互联网上，得知他已获得博士学位，演奏、教学事业都很顺遂。

他以明琴演奏《忆故人》

我是怎样认识纪老师的呢？那要从1986年，香港雨果出品三集《广陵琴韵》卡带，载录张子谦、成公亮和戴晓莲三位琴家的演奏谈起。此时我刚好上访雨果老板易有伍，兴冲冲地接受了他的捷报——为了文化、不去计较商业回报而开创的古琴录音事业。

请别怪我啰嗦。因为若无这三个卡带，以及后来陆陆续续的雨果古琴系列，我便无从得到七弦雅韵的熏陶。那么1996年，曾到上海音乐学院用五年光阴修完古琴专业的纪志群回到新加坡时，我就不会主动地为本身任职的《联合早报》访问了他，撰文刊登于“现代生活”版。

然而，话虽如此，1996年的访问过后，我与纪先生或许偶有碰面，却没有特别的过从。那要等到鄙人56岁之际，2004年的某天，纪先生突然邀请我与内人到他府上，听他用明琴“坐忘”演奏《忆故人》，并热情地表示他可以教我弹琴，才缔结了这段师生缘。

我不晓得自己学琴，是否像佛家所说的具有“慧根”。当时只有一种单纯的想法，就是再过几年，根据新加坡的法定退休年龄，自己就要从报馆告老归田了。难道这时才抓起钢琴、小提琴？轻拢慢猱的古琴，或许才是闲云野鹤的良伴吧！与纪老师一拍即合。

事后回顾，我发觉当时纪老师的热忱，也有他的乐观原因：从1996年开始，他便学以致用，在唐城坊设立三乐琴轩，与友人一起传授琴箫等中华器乐，并兼售乐器和茶具。他估计，这七八年来，前前后后有两百人到来学习古琴。

此外，他也在本地举办过古琴讲座、宋元明清古琴展，2000年录制第一张个人古琴专集《欸乃》。2003年11月，筹备了两年的养心琴社成立，有四十名古琴爱好者参与活动。

2004年6月25、26日，琴社在法国语文学院举办古琴演奏会《养心琴韵》，由纪志群、他在上海的老师龚一、南京来的同门琴家马杰联手演出。会上同时发布第二张纪志群古琴专集《沧海龙吟》。

然而，曾几何时，唐城坊翻新之后租金暴涨，三乐琴轩只好结束营业。而纪老师则“发上等愿”，毅然到北京去从事古琴的进修与钻研。

“听琴就像看抽象画”

现在看起来，我给此间《南洋艺术》2004年第三季（总第18期）作采访，由南洋艺术学院院长朱添寿题字的《剑胆琴心——访狮岛琴人纪志群》一文，目前可能还有点文物价值。文中谈到了琴乐欣赏的课题。

我告诉纪老师，新加坡作家刘培芳在《联合早报》专栏上提到，她有一回听了场“女子十二乐坊”音乐会，乐手虽然个个清秀漂亮，但整个晚上却被震耳欲聋的电子音响轰炸得心烦意躁。当晚回到家，第一时间便找出喜爱的古琴CD《平沙落雁》来听，好让自己平和一下被扰乱的心绪。

老师回应，女子十二乐坊是时代的产品，乐器装上电子扩音机，是另一种推广华乐的手法。对于各种艺术表现形式，我们都应该欢迎。至于古琴，就的确是一种“只能往内细听的乐音”，也只有具备文学修养、哲学修养，才能欣赏。听者如果没做好准备而强迫他去欣赏古琴，恐怕也一样让他受不了。

    因而琴人也要认识清楚，古琴注定是小众文化，不能企望把它拿到室内体育馆去奏，吸引万千听众。即使是舞台表演，也应以两三百人的小表演厅为宜。“一炷清香，三五知己，听琴和弹琴人作近距离的思想交流，这是最为享受的一件事。”

    纪志群认为，二胡、笛子、琵琶、古筝等民间器乐的旋律是从民间歌谣、戏曲、曲艺（评弹、大鼓等）提炼，“加花”，发展而成。换句话说，民族器乐的旋律听众一般是耳熟能详的，乐曲容易脍炙人口。作曲家也往往在不同的段落，用不同的手法，为主旋律设计各种变奏 (Variations)，让听众更容易重温旋律的记忆。

    古琴音乐文化则不然，它受到儒、道、释音乐观，加上民间音乐的四方面影响。古琴曲的创作方法是散文式的，从头到尾有机地联系，但这种联系并不重要，因此素材往往只出现一次。

古琴的主旋律像树干，而副旋律则是缠绕在树身上的藤，或枝枝叶叶。觉得古琴曲优美的人，首先是演奏者本身——因为他对乐曲已经熟悉了。但演奏者切忌体现“理性”，不应该因为自己练熟了乐曲，演奏便像电脑的programming，每次分毫不差，那是可怕的。

鼓琴者讲究琴心，而听者如果苦苦追求“乐曲内容”，也是不切实际的。听演奏前如果先去看乐曲说明，然后根据文字的描述去对号入座，也是本末倒置。

    听琴就像看抽象画，从画的色彩、布局、感受、思维去产生共鸣。听者若能感受表演者所要表达的情绪、思维、氛围和气度，就是知音。纪志群说：“有一次我的录音师对我讲，古琴是New Age Music。”

聆听了纪老师用明琴奏出《忆故人》的我，对照他给我们阐释古琴抽象意境的话，不觉深以为然。

完稿：30.12.2016

《剑胆琴心——访狮岛琴人纪志群》一文版面（《南洋艺术》2004年第三季，总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