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难舍（26）

文：莊永康

生命无常，节拍自由

或许，有艺术之美的音乐，必有让人感受生命“无常”的因素——就像西藏人用彩沙营造的的曼陀罗，绝世繁华，归于一瞬。

苏州琴人裴金宝到新加坡国家图书馆说琴，阐释“吴门唱谱”，我在席上向他请教了一个曾经饱受争议的课题：古琴的减字谱只标音位和音高，却未注明音符的速度与节奏，有人认为特色，有人认为落后于西洋记谱法——您的看法呢？

裴先生当下表示，谱上没有注明时值，那是让弹奏的人自由发挥，绝对是是古琴的特点。他举《酒狂》为例，说我们不一定须依照姚丙炎先生的打谱，用三连音弹，而是可以用切分音的，也可以把三个音弹成长长短短的自由节奏。接着他便一口气示范了三个版本，现场一片掌声。

上回本栏谈《酒狂》的时候，也提过姚丙炎、唐世璋、龚一这三个版本。那是出自三位琴家的三种录音。2016年7月中旬的裴氏说琴，则是现场一人连示三个版本，难怪赢得满堂喝采。

弹减字谱生出冥想

然而，减字谱不标音速的做法（虽偶有“入慢”之类的简略提示），由弹奏者自定节奏，到底好不好？

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62年初版的《古琴曲集》，是由传统的琴家（如管平湖、溥雪斋等）奏琴录音，然后由王迪、许键两位受过现代音乐训练的年轻人演绎成五线谱。我们不难从谱上发现，两位青年才俊的记谱确是“钜细靡遗”的，不只标出切实的时值，连某一个音的吟猱，也用了若干个“豆芽”（音符）来表现，似乎要说明这个音须要猱动几下才符合标准。

翻开上回我们展示过的《普庵咒》五线谱，便可看到：第一段要用每分钟28个四分音符（crochet）的节奏弹，第二段则是每分钟54个四分音符。换句话说，第二段节奏约比第一段快一倍。于是也有人问，有必要吗？

处在时代更换的前沿，王迪与许键在古琴的传承工作上曾作出卓越的历史贡献。他们的“精确记谱法”，优点缺点，琴家自有判断。不过经历了这些年来的咀嚼，鄙人这名古琴爱好者则对减字谱的做法逐渐领悟出一丝冥想——这是不是中华文化里面某种美学思维的体现？

“美”来自信仰与生死观

在《新编美的曙光》（台北·有鹿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2年6月）一书中，台湾著名美学作家蒋勋分析，一个民族对于“美”的定义，常来自先民的信仰和生死观。这是他比较了埃及和印度的传统雕塑之后所作的结论。

蒋勋以拉姆西斯二世的石像为例，指出埃及人像造型有个特征，就是人像身体两边和手脚都是平衡对称的。脸部正向前方，双脚并排，俨然肃立，而右手往往半握着拳，手里持着纸卷。

古埃及的纸以草压制而成，用来书写埃及的历史，也书写人们与神对话的“神谕”。逝世者的人像手上握着这张纸就是“死亡之书”。埃及人相信，人死之后，要带着“死亡之书”到诸神面前接受审判，并让灵魂超越死亡，通往复活之路。

由于古埃及人相信死后须静待复活，所以他们的人像雕塑与建筑——如金字塔，都是静止的、平衡对称的、沉实的，产生了“稳定”之美。

与之相比，印度人像或神像往往有一只脚踮起来，“金鸡独立”的样子，尤其是女像。因为这个姿态，身体不能维持很久，故而必须以动作——像鸟的飞翔，来维持平衡。蒋勋认为，印度雕塑给他的感觉是一种流动、旋律，或者“妩媚”的美。（笔者按：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湿婆（Siva）的宇宙之舞，可说是这种“美”的经典形象。）

蒋勋说，出现这样的情况，是由于印度人与埃及人的信仰刚好相反。埃及人认为人死后身体要好好保存，期待灵魂的再来；而印度人认为死后身体要烧掉，生命是不断转换的，生命会“轮回”，下辈子不一定做人，可能是牛马或其他动物。这就是佛家所说的“无常”。（笔者按：其实印度的原宗教——印度教，就已相信轮回转世。）

关于音乐，蒋勋认为拉维香卡（Ravi Shankar）的羲塔演奏就代表了印度文化中“好像有种神思恍惚”的美，“这种音乐的唱腔不是手足理性所能认知的词语，而是无休止的感官挑逗”。他说当年欧洲人对印度音乐趋之若鹜，披头四主唱约翰连侬也拜师在拉维香卡门下，相信就是在寻找印度这种比较感性的、妩媚的文化，来平衡自觉太过理性的欧洲文化。

音乐让人感受生命的“无常”

那么，冷冷七弦的古琴，是否也蕴藏着“妩媚”、“神思恍惚”、“无休止的感官挑逗”这些魅力呢？

笔者才疏学浅，只觉得属于中华文化代表的古琴，采取中庸之道，其美学似乎介于埃及与印度之间。因为在儒家看来，琴者禁也，音乐应该正经八百，用以教化愚顽，移风易俗。然而悠悠数千载，中华文化也受道家、佛家的熏陶，感受到生命的“无常”，并非无时无刻都按“理性”出牌。

东晋诗人陶渊明在感慨：“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而北宋苏东坡，则在高歌：“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或许，有艺术之美的音乐，必有让人感受生命“无常”的因素——就像西藏人用彩沙营造的的曼陀罗，绝世繁华，归于一瞬。

曾在香港、台湾、美国传授琴艺的梅庵派琴家吴宗汉（1904-1991），便主张：“弹琴快慢无一定标准，或快或慢，应以曲情为转移，轻重缓急，抑扬顿挫，以能传神为主。惟过慢，则听者感觉枯涩乏味，易生倦意，故不可取。”信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