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难舍（24）

文：莊永康

《普庵咒》是快乐的佛语

……这是首以简朴主义写成的乐曲。但要记得牢、弹得稳，则要花很多心思明辨其细节。佛教徒都说，佛教并不消极。要获得健康的、持久的快乐，那可要经历身心劳动，准备相当大的付出啊！

香港雨果唱片琴曲第一张，是1987年的《广陵琴韵》。年过八十的张子谦先生演奏了九首曲，录音十一段。第五首曲是《普庵咒》，戴树红以箫鸣和。一曲既罢，张老显得兴奋之极，“阿弥陀佛”冲口而出。

《普庵咒》，真是一首令奏的人、听的人都同感欢乐的佛曲。

今年（2016）3月下旬的两个晚上，新加坡龢樂斋的20名优秀学员，在钟之岳老师的带领下，到滨海艺术中心的中央大厅演出，其中包括《普庵咒》的大合奏。可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然而，《普庵咒》是什么意思？“普庵”是人还是庙？

佛门辞咒，涤荡心胸

据大方广文化公益网所载，史上确有普庵禅师（1115-1189）其人，为南宋偏安时期的高僧。二十七岁落髪，禅定之馀，阅华严经而开悟，尔后慕名求访者甚众。禅师说法、普度，也精于梵文，曾以梵文拼音为咒，逢朔望必诵于寺院，人称《普庵咒》。（按：在音转之下，亦称普安咒。）

如果说法成立，《普庵咒》的元始，是一种相信能够消灾解难的佛门咒语。又有一说，指出《普庵咒》是《释谈章》的缩本。《释谈章》经文颇长，为便于信众的诵唱，乃删为“三回九转”的体裁。笔者到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图书馆参阅线装善本《徐氏全书》，果然找到了《普庵释谈章音释》（简称《音释》）的论文。

《徐氏全书》为江苏南通市徐昂（1877-1953）所著文集。书的封底有“一九四九年仲冬月 南通翰林书局印”字样。徐昂亦名徐修益，近代著名学者，出身书香门第，前清秀才，曾在江浙的大学与师范学院教授国文、文字学、国文法、日语等课程。抗战胜利后，退休故园，整理毕生著述编成全书，凡120万言。

《音释》的引言是这样的：“九窍之邪在目耳口三要。而口为之尤。妄语绮语两口恶舌。所谓不可喜语。非善法语。不悦意语。不可爱语。非仁贤语。非圣智语。非圣相应语。非圣亲近语。深可厌恶语……虔诵普庵大德祖师神咒。一心专气。往复联缀。含茹吐纳。口鼻两腔。随机运用。如金之在镕而经锻錬。如鑑之刮磨而见晶莹。俾喉颚舌齿唇各部涤去垢浊。残质不生。心精现前。光明发宣……”

意思是说，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若说了脏话粗话，厌恶诋毁之语，便逐渐远离圣贤，人格卑下。念普庵咒，可以把口鼻中的脏气涤尽，陶冶心胸。作者谨依华严字母声韵次第，把咒文逐字标出，让大家准确地咏诵。

可惜的是，徐教授早已仙逝，无法再给今天的我们口传心授了。希望上面这段背景解说，能对弹奏或欣赏琴曲《普庵咒》提供一点帮助。

肃穆亢奋，起伏变化

那么琴曲《普庵咒》，又从何而来？据琴书《太音希声》所载，此曲为杭州李水南作，乐谱最早见于明末《三教同声》琴谱。清康熙六十年（1721年）出版的《五知斋琴谱》，则一同辑录了廿一段的《释谈章》和十三段的《普庵咒》二曲。

    《三教同声》中的普庵咒，是个“以琴伴诵”的谱子，辞咒与徐昂《音释》所载的“晻，迦迦迦姸界，遮遮遮神㘃……”相同。到了《五知斋》里的普庵咒，文字便已是琴曲的附庸，可有可无了。又到民国，几首独立于辞咒的器乐化《普庵咒》相继出现。最有代表性的是《栩斋琴谱》，当代琴人查阜西、溥雪斋、张子谦等演奏的“北京琴会谱”，是根据此谱而来的。

据知，清代的大套琵琶曲和佛教丝竹曲也有《普庵咒》。马来西亚陈松宪在网上帖文《普庵咒音乐》，指出福建南音、福建芗剧的串子曲、山西八大套、冀东秦皇岛鼓吹曲和潮州小调中，都有这个曲目。就古琴三千首而论，《普庵咒》或许就是唯一能传扬至今的佛家曲了。

《普庵咒》的魅力从何而来？一般的解释，就如清末《天闻阁琴谱》说的：“其音韵畅达，节奏自然”所致。也有人说，那是因为本曲十三段（其实是十二段加一句极短的尾声）不断重复，易弹易听，为大众所爱。但照我看，此曲听似简单，其中却有不少微妙的细节变化。

比如，本曲特色是以双弦的撮弹营造暮鼓晨钟的效果，但双弦的位置，有时是隔两弦，有时三弦，更有隔四弦。和弦则有四度、五度、八度不等。泛音与按弦音、散音、掐起等交错，旋律活泼生动。试想，假如此曲光是不断重复，毫无变化，人们一弹、一听便生厌了，又怎么能流传？

《普庵咒》十二段大致以两段为一组：1、2两段为肃穆的“开指”，缓缓带入明朗的旋律诵唱；3、4段为对比的两个副题，一悠长一短促；5、6段发展为亢奋的副歌，钟鼓齐鸣——556i2 3556i2i-；7段重复前题作过门；8段以“撮蓬、撮蓬、撮-”的三音一组为标志，情绪凝重。

第9段，承先启后，先回忆第8段素材，再重奏前题，为乐曲完满的结局铺路；第10段简略回味5、6段的副歌；11与12段则以不同的音位重温前面的旋律，大团圆；泛音结尾。

总的来说，这是首以简朴主义（minimalism）写成的乐曲。但要记得牢、弹得稳，则要花很多心思明辨其细节。佛教徒都说，佛教并不消极。要获得健康的、持久的快乐，那可要经历身心劳动，准备相当大的付出啊！

完稿：20.11.2016

1.      《徐氏全书》第三十种：《普庵释谈章音释》（南通翰林书局，1949年）

2.      《普庵释谈章音释》引言

3.      北京琴会《普庵咒》乐谱（《古琴曲集》，人民音乐出版社，1962年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