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难舍(22)
文:莊永康
《流水操》忆彭修文先生 固然,华乐演奏《展览会之画》,令人耳目一新,具有“中乐走向世界”的意义。但彭先生强调,这类试验只是种补助。如果单向这方面发展,是大错特错的。华族器乐还是以传统为根据的。
正如古琴配乐队不易拿捏平衡,利用琴曲元素营造民族器乐的交响,也一样难以写得精彩,写得令人信服。无怪乎我们一谈到中乐的交响化,便会记起彭修文(1931-1996),想起他的经典之作《流水操》。
彭修文先生一生移植、改编、创作的民族器乐交响作品不下四百部。谈《流水操》,因为它来自古琴,也超越古琴。有华人的地方,《流水操》是中乐团的热门曲目。
《流水操》的素材来自琴曲《流水》,是首交响诗。有时作曲家谦称为改编,其实这是不折不扣的创作。管平湖先生的琴曲《流水》经典演奏是7分20秒,而《流水操》则13分钟有多,几乎两倍,其中当然包含了很多原创思维。
“音效”段落,汹涌澎湃
我想中华民乐作品成功与否,和西洋音乐道理是一样的。首先是有鲜明特色、吸引人(catchy)的旋律,然后是自然流露但却精巧细致的变奏。(法国的比才和德国的贝多芬,足以说明上述两点。)第三点,最好是有些“音效”的片段,加强气氛。
说起来,第三点恰恰是中华民乐的长处。像老虎磨牙、八哥戏水、百鸟朝凰等等,整个作品都是音效——当然,这属于体裁短小的民间音乐。
大乐队作品,我觉得迄今最为成功的应推1959年马圣龙、顾冠仁所作的《东海渔歌》。此曲的首两段“黎明拂晓”、“渔民出海”,是优美的主旋律及其变奏。第三段“战胜惊涛骇浪”,由钹按大鼓秘制出来的风浪效果,颇为逼真。结束的段落则是主题再变奏出来的舟山锣鼓。
《东海》是民乐代表作,《流水操》则是由文人琴启发的作品。其实琴曲《流水》经过清朝道人张孔山加入“七十二滚拂”(也算是一种音效)的润色,本身就是个相当完美的杰作。作曲家彭修文是面对挑战的。
演《流水操》乐队中没有古琴,旋律、副歌与变奏的行进都由各种乐器交织而成。乐队起先模拟古琴的吟猱,展现了引子的魅力。接着由筝奏出琴曲中的泛音主题,再由笙与二胡群拓展乐曲的行进。乐曲的气氛越来越浓密,中段过后更带出敲击乐合组的汹涌澎湃。浪花四溅,慢慢由乐队收归平寂。
是的,琴曲《流水》表现的是文人情操,老子所说“大智若水”的隐喻。琴曲的泛音有中音和高音两段,表示涓涓细水的活泼喜悦。(听过拉维尔的钢琴曲《水的欢乐》Jeux d'eau吗?异曲同工。)张孔山的滚拂则增添了一个云游四海道人的畅想。这是琴曲整个的胸怀。
《流水操》,那浪奔、浪流的气派,是琴曲所没有的。只是稍嫌缺乏了一点点Jeux
d'eau的喜悦。当然,这是创作嘛。民族器乐的汹涌澎湃,至今仍无法复制。
不能一味华乐西奏
1981年,彭修文受聘为香港中乐团客席指挥,同年出任北京中国广播民族乐团艺术指导。他的“南来”,增加了与我们新加坡人接触的机会。上世纪八十年代笔者在本地《海峡时报》双语版当文化记者,与彭先生有数面之缘。
1987年,彭先生与胡琴的刘明源和扬琴桂习礼两位专家,主持新加坡第六届全国音乐比赛华乐组的裁判工作。我访问他,同事吴明珠女士访问刘、桂两位。6月17日刊登的中英访问全文,以《华族器乐放异彩》为标题。英文的标题则是Peng: Why East and West can meet,着重说明,以华乐队奏西洋作品,完全有可能。
访问前三年,彭先生完成俄国作曲家穆索尔斯基《展览会之画》的中乐录音,享誉国际。1922年,原本的钢琴曲由拉维尔改编为管弦乐。彭先生说,他从小学时就听到这个经典。(笔者按:《展览会之画》也是香港五六十年代粤语片常用的罐头音乐,一张唱片可以提供数十种配乐效果。)
考虑到允不允许、可行不可行的问题,彭修文起先不大愿意接受日本东芝EMI灌录卡带的邀请。唱片公司制作经理佐藤专程到北京,让彭先生听了世界上十多个不同奏法的版本,他才答应一试。
固然,华乐演奏《展览会之画》,令人耳目一新,具有“中乐走向世界”的意义。但彭先生强调,这类试验只是种补助。如果单向这方面发展,是大错特错的。华族器乐还是以传统为根据的。于是他给我们介绍,近年他创作了《流水操》和追缅古代先贤的《怀》。
早在五六十年代,彭先生便以他编制的《彩云追月》《瑶族舞曲》等脍炙人口。创作多在八十年代:他渡过了“文革”的灾难,而中国也在改革开放。交响诗作品还有另一首来自古琴的《梅花三弄》,以及《秦兵马俑幻想曲》。
香港周凡夫先生曾为1997年中乐发展国际研讨会撰文,解开《灵山梵音》两个版本的谜团。《灵》曲原是台湾“音乐辞书之父”王沛纶(1908-1972)1944年在中国大陆时所作的交响作品,灵感来自琵琶版本的《普庵咒》。乐谱由乐艺出版社印行,福建音专国乐队首演。
1980年代彭修文率北京中广民族乐团赴香港献艺,准备演出王沛纶的《灵山梵音》。这时,所有演出曲目的宣传稿都已发出,却怎么也找不到《灵》曲的总谱,只好应急写出彭修文版本的《灵山梵音》。
据简巧珍所撰王沛纶传记(台湾音乐馆,资深音乐家丛书,2004年12月)所述,王20岁考入上海国立音乐学院专修小提琴,而1949年(41岁)赴台之后便一直继任广播电台职位,负责西乐的工作。如此看来,王沛纶原作的《灵山梵音》还是中国最早的“国乐”交响之一。
完稿:18.10.2016


三位到新加坡来的华乐专家(左起):刘明源、桂习礼、彭修文(原刊《海峡时报》,1987年6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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