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难舍（21）

文：莊永康

琴与乐队

（《平沙落雁》）这个演奏之所以令人听了想去学古琴，主要在于它并没有破坏原曲的完整——始终以琴的旋律为主，旁边隐隐以玻璃琴、弦乐等润色与衬托。

世上的琴家大都认为古琴是独奏乐器，无法与乐队合奏演出。但纪志群老师对我说，有位年轻朋友就因为听了古琴配以中乐合奏的《平沙落雁》，大为所动，决定学古琴。所以不能一概而论。

的确，我们听到的琴曲大多数是独奏曲，或琴箫合奏。配合乐队演奏的琴曲，偶尔碰上，也往往不很理想。可以说，是以失败告终的。其中主要的原因，就是喧宾夺主，乐队轰轰隆隆，把“主奏”的古琴音调以及它所营造的气韵都淹没了。

尤其像《潇湘水云》这样的天才之作，绝妙之处，就在于一张古琴，可以奏得山水空濛，浓淡相宜，琴人的心思随着浮云而漂移，由静至动，由远及近，由平和而至激动华彩，层次分明，丰富多姿。改编者若凭着自己的想法，认为南宋郭楚望是为了“痛恨贪官污吏”而作此曲，乐队弄成了千军万马的战斗风云，那就糟糕了。

琴的旋律须凸显生色

当然，古琴配乐队，让人首先想到的“问题”是音量和音准。华族乐器一般的毛病在于“穿透力”不强。古琴与其他乐器比起来，音量更小。音准方面，古琴独奏，七根弦按纯律调好音高即可。但与乐队协和，就必须调至A=440的标准音。一般的古董琴调标准音是有困难的，通常须调低十二平均律中半个至一个音。

应该说，随着科技的进步，古琴的音量音准问题逐步得到解决——否则就不会出现上述《平沙落雁》那样的录音。眼下作一回顾，琴与乐队的合奏曲，仍应注意的是：

一、与古琴协奏的乐队（或小组），音色能否与琴交融。就是说，不会把琴声压倒，而使得琴的旋律更加凸显生色。

二、琴与乐队的呼应中，能否保留自己的特色。这点非常重要，因为任何乐器都是因保有自身的特色而存在的。如果所有古琴曲都“移植”为钢琴曲，古琴所有弹法都能被钢琴取代，那么它就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

三、要避免东施效颦，与西洋乐器比赛做复杂的半音阶“变奏”，这是徒劳的。广东音乐便从来不做这回事，没有《禅院钟声》协奏曲。

北京中央音乐学院举办过一场赵晓霞古琴音乐会，演奏了七首乐曲，其中一首是古琴与三种西洋乐器——单簧管、小提琴与钢琴合奏，时长约19分钟的《灵狐》，令人耳目一新。

赵晓霞来自四川成都，中央音院深造时师从李祥霆教授，2009年毕业后留院任教。结业演奏晚会的DVD由广西文化音像出版社出版。

中西乐交织的《灵狐》

《灵狐》是一首四乐章的标题室内乐，由本身演奏钢琴部分的陈欣若作曲，讲述一个聊斋式的爱情故事。曲中由单簧管与小提琴“合演”灵狐的角色；古琴诠释文质彬彬的书生；钢琴（包括弹键与拨弦）提供了有如西湖之畔那样的乐声背景。

(由乐器扮演角色，让人想起普罗科菲耶夫交响乐经典之作《彼得与狼》:其中以弦乐组扮演彼得，而狼则由三个“阴沉”的法国号奏出。)

《灵狐》的作曲出自后现代手法，灵狐出现，调皮中带有动人的美艳，书生迈步向前，与灵狐爱慕唱和。然而，造物弄人，一双恋人在交错的不协和音程中分手，留下书生（古琴）独自沉吟，仰天怅望。

很有启窦性的作品，开拓了古琴给予今人的畅想。值得思辨（并非批评）的是，此曲偏向一首西乐作品，古琴像个来到“煲軚”（bow tie）绅士晚宴上的唐衫客。也因此，灵狐的乐段比起书生出色得多。但话说回来，倘若古琴老是打圆、虚掩三声，毫无新意，那就成了摇头摆脑的老学究，不会是潇洒的书生，还谈什么恋爱呢？

至于古琴是否能配西乐的问题，个人认为西乐倒是比中乐更恰当的。即使是新、港中乐团的朋友们，都对我说西洋乐器的谐和性远为中乐所不及。我常认为，古琴配西洋弦乐四重奏是天作之合——当然，这也可能是我的幻觉。

《平沙》宾主融合得当

古琴与中乐协奏的《平沙落雁》，打破了本人历来的偏见，体会到中乐乐器的谐和性，就如其音准一样，很大程度还是要靠演奏者是否拿捏得当。乐曲的表现，当然要靠配器者对古琴以及各种乐器的熟稔，了然于胸廓。

此曲的一个录音，收于1994年中国唱片上海公司出版的龚一古琴独奏专辑《酒狂》中，由上海民族乐团伴奏，瞿春泉指挥。我也曾在新加坡听过音乐会上的现场演奏。

古琴与乐队的《平沙》，由周成龙改编。七分半钟的CD版本，让人能反复琢磨这首来自《古音正宗》，由广陵派张子谦先生传谱的《平沙落雁》，领略1876年《天闻阁琴谱》所说的“借鸿鹄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的遐想。

这个演奏之所以令人听了想去学古琴，主要在于它并没有破坏原曲的完整——始终以琴的旋律为主，旁边隐隐以玻璃琴、弦乐等润色与衬托。（琴曲很着重连贯性，下一个乐句的落指，常在上句完结的音位，或邻近处，听起来旋律绵绵不绝。）

到了副歌奏第二遍时，古琴暂停，让“憋了好久”的二胡群一拥而上，放声高歌，这是神来之笔。因为副歌第二遍与第一遍大同小异，古琴奏了前遍，放手让二胡群跟进，畅快翱翔，加强了旋律，美极了!接着又回到古琴，恢复宾主融合的关系。

此生若能鼓琴与乐队共奏这个版本的《平沙落雁》，朝闻乐，夕可死矣！

完稿：15.10.2016

《赵晓霞古琴音乐会》DVD封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