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稿件 - 琴难舍（19）

 文：莊永康

绝代琴痴话嵇康

“竹林七贤”核心人物嵇康，集文学家、音乐家、哲学家于一身，魅力人格。他对琴的崇敬与珍爱，则到了痴迷与狂热的程度：“琴难舍”岂能不谈？

    明初《神奇秘谱》中有关琴曲《广陵散》的解题，通篇都在讲述刑前弹奏此曲的魏晋名士嵇康（公元223-262）。故事来自唐朝编写的《晋书》嵇康传：

“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帝寻悟而恨焉。”

   晋书说，“远迈不群”的嵇康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不修边幅，天质自然。入晋后被追封为文帝的司马昭，当时忌康之才，借一则讼案判康死刑。刑前，嵇康索来一琴，奏广陵散。弹毕叹说，袁孝尼曾要学奏此曲，我却坚决不肯教他，死后，广陵将成绝响。千古传奇，由是而来。

    按嵇康所任的中散大夫为皇帝从官，闲职，官位不高。但他才学出众，曾当过大学（太学）教授，讲解经书。判刑的消息传出后，三千名大学生向司马昭请愿（有点像今天的黄伞运动），要求赦康死罪，让他继续教书。司马昭一声No，年届四十的嵇康于是命绝。

杀康之后，知识界同感惋惜，司马昭蒙上恶名。而曾向司马氏进谗杀康的钟会将军，灭蜀之后，竟然掉转枪头，反叛朝廷！司马昭这才醒悟自己的失算。

    是的，“竹林七贤”核心人物嵇康，集文学家、音乐家、哲学家于一身，魅力人格。他对琴的崇敬与珍爱，则到了痴迷与狂热的程度：“琴难舍”岂能不谈？

深情委婉的“绝交书”

    嵇康（字叔夜）文名大噪，首先因为作品《与山巨源绝交书》选入南朝梁武帝长子萧统主编的《昭明文选》。嵇康留传下来的诗文总集共十卷，近代文豪鲁迅曾予以校注，1986年底的《嵇康集注》则由安徽黄山书社出版。近年，海峡两岸不少研究生都以嵇康作品为论文题材。

    “竹林七贤”活动的主要地点，在嵇康的庄园，位于洛阳以北的河内山阳县（今河南辉县、修武一带）。绝交书中的山涛（字巨源）是竹林七贤最年长的一员，比嵇康大十八岁，比起另一活跃成员阮籍也大四岁。

    正始，是魏齐王曹芳年号。正始五年（公元244年）山涛在山阳当个小官，认识了青年才俊嵇康和文士阮籍，开始唱酬。

    正始十年（公元249年，同年改年号为嘉平元年），大将军司马懿策动高平陵之变，诛杀了执政的曹爽，名士何晏、邓飏诸人，并夷三族。小皇帝曹芳形同傀儡，司马懿与儿子司马师、司马昭加紧夺权，为后来建立的晋朝铺路。

    在肃杀的政治气氛底下，天下名士的出路要吗受司马延揽，要吗就躲避山林，纵情玄学，把酒清谈，甚至借酒装疯。当时的山涛得一官职，请嵇康代他的原位，与曹魏联姻而发迹的嵇康忠于原主，不愿出仕，乃撰文向这位前辈老友推辞。

    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嵇康拒官，言词能不谨慎？他的“绝交书”，写得着实深情而委婉。表明与山涛“脱离关系”，是想保护他，不受自己立场连累。嵇康恐未真正与山涛断绝往来，刑前，他与幼子嵇绍交代：有巨源伯在，你不怕孤独。

高凤亮节，琴的化身

    嵇康文章今存十五篇，以思想新颖、辞采壮丽、析理绵密著称（《嵇康集注》）。文可概分为玄论、乐论、政论三种。台湾高登福在《嵇康研究》（花木兰出版社，2008年9月 ）中指出，嵇康的“养生”思想对魏晋与南北朝都有很深远的影响。

    关于乐论，古往今来，文人对于古琴指法、弹奏与欣赏情趣谈论得不少；但像嵇康《琴赋》那样，既有情理分析，本身也是一件艺术品的鸿篇，却是绝无仅有的。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国古代音乐史家杨荫浏评价《琴赋》，说“他（嵇康）对于音乐的表演技术和表情的多种变化，能作这样细致的分析，这若不是富有实际经验和亲自有深刻体会的人，是说不出来的。”

    嵇康赋把琴人格化了：“众器之中，琴德最优”。琴就是吸收了高山崇岭之间日月精华的梧桐木所造的乐器，自然神丽，代表一种高风亮节。照笔者看，对嵇康来说，“琴”已不光是一件乐器了。也许，嵇康就是琴的化身！

    五千六百五十馀字的《声无哀乐论》，即使放到今天来看，也是精辟而深刻的。嵇康认为，“客观存在的声音与人们内心的主观情感，是两回事”；“人们可以根据音乐的快慢舒疾，产生烦躁、静穆等反应；但并不能因此说，人的哀乐来自音乐……（见拙著《叩问传统》页8-10，八方文化，2010年11月）

《广陵》未绝，冰雪长清

当然，嵇康《琴赋》中提到的《广陵止息》，到今天并未成为绝响。这或许一如《神奇秘谱》解题所说，学生袁孝尼曾偷听了老师所弹的《广陵》三十三段，学习之后又作补充，完成巨构。另一方面，近代琴家管平湖锲而不舍，打谱并录制了此曲的足本。

据考，嵇康也是作曲家，留下《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首琴曲，称为“嵇氏四弄”。龙音公司1995年数码录制的《管平湖古琴曲集》，收有时长6分43秒的《长清》。演奏家留下了这样的体会：

“乐曲取兴于雪，表现作者以雪自喻，不为世尘污染的高洁情操。曲调高雅，寓意深远。”

                                          完稿：01.09.2015

南京西善桥南朝墓内“竹林七贤”砖壁画中的嵇康像。

上海涵芬楼影印明嘉靖版本《嵇中散集》中的《琴赋》与《声无哀乐论》

《嵇康集注》（安徽文苑丛书，1986年）

吉联抗译注《嵇康•声无哀乐论》封面（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