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呢？琴意的表达，出自琴人的才艺、琴人对音乐的态度，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与正人君子所强调的身份是没关系的。

正人君子把琴奉为神圣的乐器，《琴书大全》有云：“道人弹琴，琴不清亦清。俗人弹琴，琴不浊亦浊。而况妇人女子倡优下贱乎？”不光弹琴的人自己要讲究身份，听琴的对象也规定得很严格。弹琴给娼妓、戏子这些下贱的人听？不可以！

中国传统的“琴道”，的确大男人主义。悠悠数千载，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位女琴家名留青史。她们都是名门高户的才女，身份没什么好挑剔的，方被承认，琴弹得好。要不然，琴是不能让妇人女子碰的。

不过，要是我们翻开历代的文献，文字里的信息却明明在告诉我们，诗人墨客与琴妓之间，或只寻“清欢”，或兼带遐想，曾经产生过不少互动。尤其是唐、宋两代，随着繁华的消逝，琴声雅韵，就像那王谢堂前昔日的燕子，纷纷流落身份卑微的勾栏瓦舍，飞入寻常百姓之家！

唐朝时有妓听琴

广西师范学院的毛水清教授，在《唐代乐人考述》（东方出版社，2006年）中指出，只传二帝的短命王朝——隋，是穷奢极侈的。推翻了隋而立国的唐朝，一待社会稳定，声色文娱的享乐便随即恢复，而且更制度化，比起隋朝是青出于蓝。

唐朝君主不必说，重臣府中，也都根据官位等级设立大小规模的歌舞班子，蓄养了不少乐工歌伎。经历将近三百年（618年-907年）的这个朝代，每个时候国内都有数万文娱工作者在活动，真是一支大军。除了宫廷里演出的燕乐和雅乐之外，还有分为公妓和私妓两大类的乐妓。

公妓包括宫妓、官妓和营妓（指唐朝的“军中乐园”）。私妓则包括乐户和家妓。不是人人都可当乐妓，唐朝设立承袭自汉魏而体制不断改进的“教坊”，右坊善歌，左坊教舞。接受了专业训练的歌舞乐妓——其中多为女性，若未被公家吸收，可到民间的乐户落籍，一旦找到买主，便进入豪门大院成为家妓。

唐朝的乐妓或能歌善舞，或吹笙鼓簧、横笛直箫，更有白居易吟诵的琵琶女，但她们与文人雅士的专利——琴，仍然沾不上边。所幸唐朝是个开放的社会，乐妓是可以凭借自己的“文化修养”，与买主讨价还价的。白居易笔下曾描述，有位军使高霞寓想聘倡妓，妓夸口说，我能够诵唱白学士的《长恨歌》，其他小姐哪能跟我相比，“由是增价”。

李白善琴，好友裴隐贬谪隐居，泛舟寻他，裴隐抱琴走出深竹，为李白弹奏，“曲尽酒亦倾，北窗醉如泥。”李白诗中描述金陵有位乐妓窃听自己弹琴，碧窗后现身，说琴声太美了，前来附就。李白大喜：“落花一片天上来……携手林泉处处行”。好浪漫哦！

总的来说，唐朝的乐妓仍然处在社会底层，命运有时也很悲惨。但若能选择名士雅客摩肩把臂，多少有点民主自由。毛教授在《考述》中称，《全唐诗》中有很多作品，是诗人称颂自己或朋友家中乐妓才华的。到了中晚唐之后，教坊曲大量流入民间。

宋代浮现琴妓的风韵

来自中国艺术研究院的萧兴华，在《中国音乐史》（台北文津出版社，1995年）中指出，宋朝三百多年（960年-1279年），宫廷音乐逐渐衰落，市民音乐开始繁荣。在唐朝，居住十万户以上的城市有十个，而北宋时已增至四十个。繁华城市各建有众多娱乐场地，成立“勾栏”和“瓦舍”，演出百戏杂剧。今天，勾栏瓦舍也泛指妓院等声色场所。

音乐走入民间，那琴呢？网上有年轻女琴家郑晓韵《从宋词看古琴音乐艺术在宋代的状况》一文（下称“郑文”），有所论述。郑晓韵，是南京琴家成公亮的高足。

郑文指出，琴虽然在唐代宫廷中一度失宠，但宋朝好几位皇帝都是琴乐的爱好者。太宗不仅新制九弦琴及其琴谱，死后也要以琴陪葬。仁宗制有《明堂新曲谱》，徽宗画有《听琴图》（一说徽宗只是题字），并藏有唐代名琴“春雷”。文豪当中，范仲淹、欧阳修、苏轼（东坡）、姜夔（白石）等都是当时著名琴师的学生，杨缵、汪元量更是极负盛名的琴家。

郑文统计，《全宋词》中有596阙与琴有关，大多作词者本身会弹琴，有的喜欢结交有名的琴师琴僧，或常光顾善琴的妓女，家中也有会弹琴的妻妾。尽管，明确提到琴妓的词只有十四首。

乐妓能够操缦演奏，正人君子是不大欢迎的。譬如，张先看到一名妓女弹琴，出言讥讽她说，不见多时，怎么这台筝变得又黑又瘦？意味着妓女没资格弹高雅的琴，只配弹筝。（弹筝的朋友们，别生气。）

反之，刘清夫的一首《金菊对芙蓉》，则对眼中的琴妓充满绮念：“浅拂春山，慢横秋水，玉纤间理丝桐。按清冷繁露，淡伫悲风。素弦瑶轸调新韵，颤翠翘、金簇芙蓉。叠蠲重锁，轻挑慢摘，特地情浓……”。哎呀，她的眉头（春山）、眼色（秋水），浅浅地向我飘拂过来，纤细的指头儿在琴丝之间，轻轻地、慢慢地，搓呀捏的，一身珠钗乱颤，我……我在哪里啊！？

苏东坡做杭州知府时结识钱塘才妓琴操，留下了传颂千古的风雅逸事。西湖畔互倾慧语，东坡一句“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点化琴操削发为尼，离开了滚滚红尘。其实琴操原本是官宦之家的大家闺秀，因父亲受宫廷株连之罪而家道中落。琴棋书画，她从小就学得很好。

谁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呢？琴意的表达，出自琴人的才艺、琴人对音乐的态度，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与正人君子所强调的身份是没关系的。

                                   [完稿：08.01.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