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家莫泽熙——对新加坡音乐史的一点省思
媒体的作用是巨大的,它使得本地音乐工作者莫泽熙生平最大的新闻,聚焦于2002年,他把经
营了半个世纪的51件水梅盆景作品捐赠中国上海植物园一事。这次捐赠引起社会惊呼“新加坡又走
宝了”,产生了铿锵的回响。同时由于莫泽熙曾担任本地盆景协会主席,“盆景艺术家”于是成了
他的主要身份表征。
直到2009年1月23日,74岁的莫泽熙溘然长逝,讣闻与悼念的文章逐渐公诸于世,刊载报端,
“老莫”(圈子里的人都喜欢这样称呼他)对本地乐坛的贡献,作曲、指挥、教学,他在音乐上很
早便绽露的才华,才渐渐又被人提起。
2009年年底,由莫泽熙遗孀杜青主编的一本文集《胶林我们的母亲:一个音乐家艰难的学习
路程》(八方文化创作室)出版,其中蒐集了不少有关莫泽熙印象的文字。有位作者林言写下了《
不仅是盆景界翘楚,莫泽熙也是音乐家》一文,乍看题目,真有点“拨乱反正”的意味。
笔者本身与“老莫”并不十分有缘,生平只在友人住宅的楼梯间和他擦身而过约两次,脑海中
留下他高瘦的身影、黝黑得发亮的皮肤、耿直朗爽的笑容。没有登门造访他,是因为首先我对盆景
没有特别的兴趣,再者我也没有学习古筝的冲动。
莫泽熙教导古筝,在本地是很出名的,但他逝世后令我沉思良久的一个课题,是讣闻与一些悼
念文章中所说的:“莫泽熙也是个琴家”的这件事。这里的“琴”不是别的,就是冷冷七弦,现今
人称的“古琴”。
日前,为了“艺难忘”专栏特地拜访莫太杜青女士,听她说老莫晚年对古琴的热爱越来越浓烈,
“他甚至反对人学古筝,劝人学古琴”时,方才醒悟,莫泽熙给新加坡留下的记忆,不仅是本地左翼
运动时期的民乐热潮,不仅是盆景艺术流失的遗憾(固然这些都很重要),而是一个琴人的操缦长啸,
一个琴人的行吟江泽,像闪亮的流星划过长空那样的留痕。
中国写古琴史,总少不免提及历史上的蔡邕、嵇康、郭楚望,近代的查阜西、吴景略、管平湖。
要是新加坡有人写一部琴史,凤毛麟角的琴家当中,我想莫泽熙还是值得记上一笔的。正如他对上海
植物园的捐献,让他在当地文献中留下了新加坡盆栽专家的名字一样。
我也在纳罕:新加坡如果有一部音乐史,代表“华族”文化精髓的古琴音乐在此地传承发展的概况,
是不是该载入史册?琴家的一生,有没有必要让世人多加了解?
走上舞台,退出舞台
当然,介绍莫泽熙的一生,我们还是得从民乐指挥、盆栽生涯和醉心琴艺这三个环节着手。这三
者代表的是老莫生命中先后出现的三个时期,但客观的因素却也让它们纠缠在一起,互为表里,不能
截然分割。
根据杜青口述以及《胶林》一书所载,莫泽熙1935年出生于中国海南岛的琼海县鳌峰村,为避战
乱四岁左右随母亲南来。求学时期正遇上本地的反英反殖民地运动,各华校、校友会、工会的文娱活动
也配合着这股政治潮流而掀起波涛。不少华校生被1949年后中国大力推广的民乐深深吸引,他们打起
“反灰、反黄”的口号走上舞台,也思考着民族音乐如何“马来亚化”的问题。
《胶林,我们的母亲》 这首歌曲,是莫泽熙1962年为音乐造型演出而创作的。歌曲根据雨洲的一
首散文诗诗意谱写而成,出炉之后旋即成为所有左翼团体传唱演出的曲目,也成了莫泽熙生平的代表作。
青年莫泽熙的指挥才华几乎是公认的。从事琵琶教学的吴奕明所著《新加坡华乐发展史略:一九五
三年至一九七九年》(玲子大众传播,1998年),纪录了上世纪六十年代本地华乐起步时的盛况。其中,
1963年,康乐音乐研究会为南洋大学筹募基金,扩充民乐队,与南大合唱团联合演出,是历史性的。四
十人的乐队与合唱团携手,并演出《青年钢琴协奏曲》,当晚的指挥就是莫泽熙。 《胶林》一书反映,莫泽熙在1963年音乐晚会之后就从舞台上消失。他的退出虽以健康为理由,但
实际上是“受到客观条件的限制”。退居幕后的莫泽熙没离开过康乐的歌队,直至1970年1月30日康乐走
进历史为止。
新加坡的左翼政党、职工会与民间团体曾受中国革命之风的影响,试图在现汤申路上段一处的“日
本园”建立一个“小延安”,也就是不受当局管制的文艺解放区。这个能容纳千五名观众的演出场所,亦
在此时遭政府解散。
杜青反映,莫泽熙生命中的一大特点是很喜欢读书,很多方面都自学成材。“我的乐理都是他教的!”
现年64岁、从事钢琴教学的杜女士说。她口中的乐理,是五线谱的西洋乐理。
上大学是莫泽熙的梦想,他一直认为,搞音乐必须具有深厚的文学底子,对古诗词更是不可不读。
1964年,他进入南洋大学中文系的先修班,课馀,他在南大餐厅卖水果,或到海里去捕鱼帮补生活。
然而也在这个时候,南大校园发生大逮捕事件,他是百多名被捕者之一。出狱之后生病,辍了学,
很多工作也不可以做,生活成了问题。杜女士说,老莫“艰难的学习路程”,指的就是这些坎坷波折。
以自然为本的盆栽艺术
《胶林》一书中有多张纪念照片,是在莫泽熙“樟宜故居”拍摄的。一座单层的房子,周围是宽
阔的园地, 翠绿的林圃,嫣红姹紫的九重葛。照片说明为:这里“就是一个盆栽世界!”
杜女士说:“那是1969年,老莫以七万元买下的一座有地住宅,整体面积有一万五千方呎!”
她补充,七万元在当时不是一笔小数目,胼手胝足总算还清。
樟宜住宅开启了莫泽熙的盆栽事业,从图片记录上看,1977年主办首次盆栽个展,1980年举办
讲座分享盆栽心得,1995年参与亚太区第三届盆景、雅石会议及展览会,都是一些珍贵的回忆。
笔者好奇地问杜女士,所谓盆栽指的是什么,须不须要用铁线把植物的枝桠绑起来,让它长成千
奇百怪的样子?
杜青随即闪电回应:“不!老莫是很崇尚自然的,他用的是自己的一套方法,把刚出的嫩枝修剪,
慢慢让植物长成心目中的形态。”她也说,莫泽熙的盆栽八成用的是水梅,大都从种籽开始培植,所以
一座体态丰盈的盆景作品背后是多年的心血。
这样的思维同莫泽熙的艺术观点也是吻合的,他在文章中不断鼓励文艺工作者 要用长期的生活体验
来创作。
不幸的是,可能由于同泥土的接触,或赤手处理荷花池污泥的习惯,让莫泽熙感染了一种泥土细菌,
使得他的健康每况愈下,咳嗽带血,行动也无力。杜女士说,发生症状的时候,本地政府医院证实他肺
里没有肺结核菌,但却找不到病因。经过私人医院的诊断,发现病情是由泥土细菌感染所致,这是一种
“农业病”,最好出国求医。
从2001至2003约两年的时光,莫泽熙到上海肺科医院住了七个月,之后在上海市郊疗养,健康逐
渐稳定。2003年回新加坡,之后仅偶尔到上海复诊。
说来像是上天的安排,老莫生命中一连串具有显著意义的事项,也在这两年内发生。杜女士说,最
为两难的决定就是须卖掉樟宜路上段的连地住宅。这因为到上海延医、住院、疗养等等,需要一笔相当
大的费用。而老莫到上海后,家中一大片园地里的盆栽,留下她独自一个人实在无法打理。
于是产生了捐赠盆栽作品的想法。但由于本地植物园不准备接受全部作品,捐赠者一度产生犹豫。
这个时候,到上海治病、也用“新加坡盆栽专家”身份在中国逗留的莫泽熙,已同上海的园艺界建立情谊。
“上海园林局局长、本身也是盆栽大师的胡运骅,是个很热心的人。从接洽捐赠到盆景的搬运,
他都亲力亲为。”杜女士说。2002年,在沪港盆景赏石展览会开幕仪式上,同时举行了新加坡盆景协
会会长莫泽熙盆景赠送仪式,胡局长给他颁发了荣誉证书。
盛况落幕之后,莫泽熙面对了现实:他失去安居三十年、同时把两个男孩养育成人的“樟宜故居”。
这时的心境,相信是起伏难平。
“老莫说,他生平最后悔的是搞盆栽。”杜女士说。“不过我劝他,这些年的心血,成果是得到
肯定的。他留下了这方面的不少文字,也把盆栽艺术传给不少人。” 在汤申路上段杜家一旧宅,莫泽熙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岁月。当笔者到这里访问杜青女士时,回
忆前尘往事,还听她说:“日本园”就在这附近呢,现在已建起多层的住宅楼房了。
一音一节推敲研求
莫泽熙爱上古琴,肯定是在很早期,还是学生时代的事。《胶林》 一书中收录了他写于1963年
的一首白话文长诗《琴颂》,其中的句子是这样的:
你是山中的幽兰/从不卖弄颜味/不管有无人亲赏/你都永远素色清香
不晓得当时莫泽熙是否读过魏晋时代嵇康(223-262)写的《琴赋》,他的白话诗与古代文人的
吟诵隐隐中有一脉相承的意味。嵇康认为,“众器之中,琴德最优”,琴就是吸收了高山崇岭之间日
月精华的梧桐木所造的乐器,自然神丽,代表一种高风亮节。
莫泽熙《琴颂》:
你的躯体虽不大/却容得下高山和大海
你虽视如梅龟孤陋/却藏着人间沧桑情和泪
这位现代诗人最后赞颂,古琴是“祖先的灵魂”,“乐音中的哲理大师”,并立下志愿:
“今朝决意访师勤修练/他日抚琴陋室思故人”。
笔者对杜青的访问,于是进入了主题。尽管古琴并不是什么政治敏感的乐器,但杜女士说,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新加坡人要搞“华乐”,是很难从中国得到一手资料的,要吗就是自学成材,
要吗就是转录中国演出的音带,一句句记谱揣摩。
《胶林》一书中,林言的文章引述音乐工作者冯俊水的话说,莫泽熙“无师自通,自己摸索,
终于掌握古琴的演奏技巧,使得中国演奏家都为之惊讶。”
杜女士说,老莫生前对辛苦影印得来的古琴谱和音乐资料都很珍惜,细加整理,一本一本收存
于透明文件夹中,“而且也不许别人碰它”。我们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一份手抄的琴曲《欸乃》(管
平湖演奏、王迪记谱),原谱是五线谱与古琴“减字谱”平行参照,而莫泽熙自己则注上简谱,对
弹法作了提示。并且用鸭嘴笔以美术字写上题目。
一位琴友曾对我说,听过莫泽熙弹《欸乃》,“很有味道”。如今面对着故人的手迹,想象他
对琴曲中一音一节的推敲研求,朋友的话似乎有所验证。
莫太说,老莫喜欢弹的古琴曲除了《忆故人》《欸乃》,还有《普庵咒》《平沙落雁》《阳关
三叠》《渔樵问答》和《梅花三弄》。
与古琴名家的交流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文化大革命结束,而新加坡与中国也建立了正式外交关系 ,这给新
中文化交流带来根本上的改变。1982年莫泽熙偕同莫太到中国旅游,及后他也到中国去亲自拜访古
琴名家,其中包括吴景略(1907-1987):、李允中(1909-2008)、李祥霆(1940-)等。此外他
也曾办了苏州琴家吴兆基(1908-2002)到新加坡来讲学。
“老莫印象中,吴景略是个很友善的人。而这些名家分享他们的心得,也都没提出什么要求。”
杜青说。
八十年代,李祥霆携宋琴到新加坡演出,浦东派琵琶大师林石城与儿子嘉庆南来献艺,都曾到
莫泽熙家中作客。
对于莫泽熙学琴与教琴的情况,本地文献并无多少记载。《胶林》一书中,一位中国音乐家协
会会员卜锡文记述,1995年到唐城坊信步漫游时,看到一家工艺品小店的橱窗中放着一张古琴,发
现店主是莫泽熙,与他攀谈起来,后来并与他作了个“华乐在新加坡”课题的专访。可惜是,文中
并没有提及莫泽熙的抚琴生活。
堪以告慰的是,莫泽熙保存了吴兆基老先生在中国音乐杂志上的一篇短文《古琴进入新加坡
访星见闻与感想》,从一个侧面回顾了八十年代新加坡的景象。
吴老的文章说,他是1988年7月14日至8月10日,“应新加坡盆栽(景)协会会长莫泽熙先生
发起共有九位古琴音乐爱好者之联名邀请,以讲授古琴为目的,访问了新加坡。”
文中谈过了古琴教学的技术问题之后,吴老记述:“据他们(新加坡琴友)相告,数年前,
(本地)才由莫先生推动古琴,目前弹琴者已有数十人,从学者均称古琴音色音韵堪称优胜,预测
不久必将有更多的人学琴。 笔者已年入耄耋之年,晚年能在海外传播国艺,获得知音,诚一大快事。”
客观事实是,新中建交之后,不少有志学习中华音乐的新加坡年轻人都纷纷到中国去,也有个
别学习古琴专业的。不过回首当年,莫泽熙等先行者对传统艺术的独具慧眼,先知先觉,相信还是值
得后人钦佩。
生活内容因他而丰富精彩
汤申路上段的旧宅中,杜女士让笔者观赏了莫泽熙的三张藏琴,两张由现今的名匠斵造,一张
是从藏家处购得,琴腹刻上琴名“养天机” ,并以楷书刻上此琴的历史,大意是说制作年份不详,
经过了各个藏家,最后在光绪某年间落户某家。“养天机”琴为仲尼式,是很有规格的一张琴。
瑶琴尚在,故人已渺,这是很令人感慨的情景。笔者相信,曾经向莫泽熙先生学艺或切磋的古
琴爱好者,如果能聚在一起,举行一场纪念琴家的雅集或音乐会,那也将是很有意义的事。
尊师重道,是我们华人的美德。《胶林》一书所载,作者杨木茂的一篇文章《我与莫泽熙老师》,
可谓情真意切。
杨先生早年喜欢上“立体的画,无声的诗”的盆栽,在参加了莫泽熙的一次盆栽课程之后,便
开始一段亦师亦友的师生缘。2001年8月老师远赴上海求医,他和老师另一好友负起了照顾老师作
品的重任,直到2002年整批作品捐赠上海植物园,心中的大石才放下。
作者在文章尾段说,老师上海归来,送他一张古琴,一部调音器,开始教他古琴。“说来惭愧,
我对音乐一窍不通,可是老师很有耐心。当时他的健康时好时坏。在短短两年内,我已学会弹好几首
曲,也能上琴弦、调音准、看琴谱。”
杨木茂最后向老师致谢,觉得老师永远活在他心中,因为:“我从一个教育水平低落,没有任
何艺术修养,到今天能接触音乐、书法、盆景艺术,是莫老师的苦心教导和关怀的成绩。如今我的
文化水平大大提高,生活内容也丰富,精彩了许多。”
这教笔者想起了1994年的一部电影——Il Postino《邮差》。影片故事是虚构的,却以真实
人物智利诗人聂鲁达为主角。话说聂鲁达被智利政府通缉,流亡到意大利一小岛上,岛上有个邮差马
里奥天天给他送信。戆直的马里奥喜欢上一个美少女,却不敢对她示意。
闻名世界的浪漫大诗人于是对邮差谆谆善诱,教会他:每个瞬间都有它的意义;每个文字都有
它的位置;而每个女人都有一条途径通往她的芳心!
懂得了什么是“诗”的马里奥,终于追求到甜蜜美满的人生。
回忆上海求医时期,杜青说,虽然家里很紧张,但对老莫来说他那里是很从容的生活。“我们
把一张古琴送过去让他弹,而我探望他的时候——每次只能逗留十天左右,他都带我往书局跑。除
了养病,他每天弹琴、看书、写文章,都是他最喜欢做的事,这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两年!”
也许,古琴对莫泽熙来说,已经不光是一件乐器了吧。《琴颂》:
愿意亲近你的人/自然得到你的陶冶/就是一个凡夫俗子/也会变得义重如鼎情如山
敌视你的人/晃着时代盾牌/凭势捏故攻忤/你仍然是溪石般纯洁自爱
莫泽熙,就像杜青在悼念的文中所说:
“……当你完成你的历史使命后,你悄然隐退,静静地站在那里,带着当年作者的身影,
感情和穿越时空的理想,不管人们曾记否,不管人们怎样评价你。沧海桑田,今天人们又想起了你。
久违了!
胶林,我们的母亲。”
[全文完]
建议语录:
也许,古琴对莫泽熙来说,已经不光是一件乐器了吧。《琴颂》:
愿意亲近你的人/自然得到你的陶冶/就是一个凡夫俗子/也会变得义重如鼎情如山
敌视你的人/晃着时代盾牌/凭势捏故攻忤/你仍然是溪石般纯洁自爱
原刊:新加坡期刊《南洋艺术》第35期(2012年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