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近读《雨果唱片的故事》(香港三联,2002年),书中叶明媚博士提到古琴曲广陵散为嵇康所作,这是自古以来一大误解。杨宗稷(管平湖老师之一)线装印行的
《琴学丛书》中已指出此说不确。
笔者去年9月间受新加坡华乐团(SCO)招待聆听一场 《怀古篇》音乐会,过后为该团写了一篇短文介绍广陵散,以下为首次刊登于新加坡华乐团《华乐》杂志2009年第二期的文章。
[读艺随笔]
广陵散:一张古琴说许多故事
文:莊永康
围绕古琴曲《广陵散》,历来有不少传说,这些“故事”让此曲充满神秘的色彩。新加坡华乐团(2009年)9月11、12日的《怀古篇》音乐会,其中有世界首演的《广陵绝矣》一曲,可说是神话的再造。
《广陵绝矣》是香港作曲家陈庆恩作品,副题是“为朗诵者及一组中国乐器所作”。“一组中国乐器”是指二胡演奏群,据介绍,本曲“以古琴曲《广陵散》为蓝本,却不拘泥于原谱”。
琴学史家指出,《广陵散》的曲名首见于三国时代,创作年代已不可考,可能是汉朝时候的一首“相和大曲”,即由宫廷“华乐团”吹笙鼓弦多种乐器协奏的乐曲。据琴家嵇康(223-262)的记述,早年它也可能是配上歌词的一首声乐套曲。
就如琵琶曲《十面埋伏》,《广陵散》像是古琴里面的“武曲”。但琵琶的传统“武曲”有多首,而古琴流传下来的三千曲谱中,与巍巍高山、洋洋流水有所不同,独具一格,而目前可以听到的,恐怕就只有这首《广陵散》。
作为古琴独奏的《广陵散》,是明初《神奇秘谱》所搜罗的一首大曲,共分45段,各有小题。历来的诠释,此曲讲的是战国时代聂政刺韩王的故事。据司马迁《史记》的记载,聂政是受人雇用去刺杀韩王的“职业杀手”,但琴曲所依据的传说,则把聂政描绘成一个为报父仇而奋不顾身的英雄。
传说还形声绘影,说聂政第一次行刺韩王不遂,逃离宫外,后得高人指点,入山苦练古琴。七年后,聂政回到韩京,奏起古琴,观者成行,牛马止听。这么出神入化的音乐,韩王顿感好奇,把聂政召进宫内,他就在演奏的当儿,从琴中抽出匕首……
由故事内容看来,《广陵散》的确是一部“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表演曲目,它要求弹奏者具有showmanship(表现高超的演奏技艺),并非只是闲庭信步之作。
《广陵散》的另一传说,来自魏晋时代的琴人文学家嵇康。嵇康原是曹魏的姻亲贵族,孤有奇才,远迈不群,为当时一意夺取政权的司马氏所不容,陷入牢房,推上刑台。行刑之前,嵇康要求拿来古琴一张,奏《广陵散》。奏毕,仰天长叹,说:“《广陵散》于今绝矣!”
围绕嵇康弹奏《广陵散》,其实也有不少神鬼传说,“绝响”之叹,令人震撼。事实上,嵇康流传下来的《琴赋》《声无哀乐论》,都是情文并茂、富有批判精神的文字巨献,可以闪烁古今。
时至今日,《广陵散》当然并未成为绝响。据近代琴家管平湖的分析(由他的学生王迪、许健等撰文发表),今天听到的广陵散,那声势不凡的“开指”据信是宋朝以后的琴人加上的,《广陵散》的主要内容,集中在第八、九、十的“徇物”(又名“移灯就坐”)、“冲冠”、“长虹”等段。
本人习弹《广陵散》,操缦之中,深感大师的慧眼独运,洞见精辟。在全曲的情绪汹涌中穿插一段缓慢的“徇物”,是神来之笔。管平湖认为,“它刻画聂政在刺杀韩王的前夜,独自坐在灯下,眼前涌现出许多往事的情景,千头万绪,各种纷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管平湖先生的数码历史录音,45段《广陵散》,演奏全长22分22秒。近年,上海琴家龚一曾整理出一个约7分钟的精简版,而“广陵派传人”戴晓莲也录制过一个稍长的版本。两者都以“投剑”第十八,作高潮收场,略去后面的“乱声”(料理后事、感慨)段落。
(笔者附注:雨果唱片2006出版的CD《梅庵琴韵》,也载有一首由“梅庵派传人”徐立孙弹奏的广陵散,时长17分06秒。)
习《广陵散》的另一感受,是发觉其定弦的奇妙:创作者把古琴七根弦中的二弦调低一个全音,使二弦与一弦同音。表面上看,琴的七个散音(空弦)少了一个,是种缺陷。但一、二两根老弦同样音高,却出现了物理学上所称的“同率共振”,让曲子额外获得很多音、很多效果。
这是有“舍”才有“得”的道理!高度的原创性,让古琴曲《广陵散》流传千古,历演不衰。
新加坡华乐团首演会上,《广陵绝矣》一曲奏出的全长时间约为12分钟,素材主要来自古琴曲“开指”、“徇物”、“冲冠”、“投剑”各段。二胡主奏的同时飘来锯琴的高频率音响,经营出一种当代音乐的格调。
中国的传统古曲,绝大多数都没有一个署名的作曲家,而是千百年来的“集体创作”,再经过千百年来的淘沙沥金,形成今天的形态。感受古人无穷智慧的同时,整理和发扬传统的遗产,是一条漫长但又很值得踏上的道路。
作者是新加坡资深媒体人